怀仁的身型不可谓不健硕,但与气壮如牛的孙盛相比,未免相形见绌,简直有些寒酸。
孙盛自恃人高马大,无需试探,擂拳直捣怀仁面门。怀仁见他来势汹汹,忙灵巧地避开。孙盛的拳头又如暴风骤雨般落下,怀仁左躲右闪,游刃于拳掌之间,灵活地周旋。孙盛拳力虽猛,却粘不到怀仁的衣襟。
几番试探下来,怀仁终于看明白,孙盛虽是孔武有力,拳法却粗糙得很。他身形一动,满身都是破绽。孙盛见久攻不下,已有些急躁,又加紧了攻势,不觉门户已开。怀仁瞅准了时机,飞起一脚正踹在孙盛的胸口,以怀仁的功底,这一脚至少也有几百斤的力道,此时却如同击在了一堵墙上,被弹了回来,而孙盛只略退了两步。
怀仁不免暗赞,这厮皮糙肉厚,好似钢筋铁骨一般,怪不得这般自大。想起了马爷爷曾说“一力强十会”果然不虚。往往碰到这样的主,任你拳法有多精妙,都难敌人家强硬的身板,何况尚有根基,所谓“四两拨千斤”说起来简单,使起来哪有那般容易!
孙盛也是暗暗吃惊,怪不得当家的刚才劝阻,自己先前的确有些托大了。原想轻松便解决了他,现在看来,要赢此人,还得使出看家本事。
两人又缠斗了片刻,孙盛已深知对方拳法精通,他仗着一副好身板,面对飞来的拳脚,生拼硬抗,企图一拳换一拳。这分明是无赖的打法,却非常奏效。
孙盛脸上又中了一拳,鼻血直淌。怀仁下颚也挨了一记重拳,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仰面仆倒。
众海盗们在一旁奋力叫好。孙盛更加得意,他又饿虎扑食般扑了过来,要把对手强压在身下,了结打斗。
怀仁就地一滚,避开了他硕大的身躯。
起身后,怀仁已学乖,不敢与他硬拼,只一味地绕着他游走,使出梅花桩步法。孙盛总是拳打不到,脚踢不及,一时间,周围已全是对方的影子,渐渐些体力有些不支,拳锋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凌厉。
怀仁估摸时机已到,决定不再闪避。孙盛又一记冲拳轮来,怀仁一猫腰,从他腋下穿过,绕到了他的身后。随即前掌一推,脚下又一勾一绊,孙盛立足不稳,向前扑倒。他爬起来暴喝一声,又冲了上来。
怀仁已经看清了他的路数,低头闪过,一个扫腿又将孙盛撂倒在地。接二连三地栽了面,孙胜恼羞成怒,拳脚更是没了章法。
见他又一拳冲来,怀仁不再闪躲,身子虚晃了一下,顺势擒住他的手腕,借势发力,大喝一声:“走你!”只见那颗硕大的身躯,在怀仁的头上翻了个,又重重地砸落在地。
孙盛顿觉五脏六腑好像调换了位置,几次想挣扎着起身,却再也没有起来。
喽啰们眼见赵盛败局已定,挥刀霍霍,就要冲上来乱刀将怀仁砍杀。
“住手!”高台上的女子一声断喝,群盗收了脚步,一起望向她。
女子说道:“看你们个个都像什么样子!咱虽然做的是海盗勾当,但也讲江湖道义。既然输了,还纠缠什么,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孙盛艰难爬了起来,他两眼布满血丝,不甘失败,要上去拼命。女子喝了一声:“退下!别他妈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孙盛羞得满脸通红,听话地退到一旁。
女子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怀仁心想,方才早与你说了,这女人忘性好大。若是我打输了,岂不是成了无名冤鬼。他嘴上还是回道:“回当家的,在下贺怀仁。”
女子道:“没想到你身手还不赖。刚才有言在先,既然你赢了二当家,我们信守承诺,饶你们性命。”她又喊道:“来人呐,把那个当兵的给我放下来。”
几个喽啰上去给呼荣松了绑,呼荣走了下来,目光满是感激。
女子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怀仁心想,我大老远来投奔,就这么给我打发走了,还饶我不死,好像送个天大的人情!于是问道:“当家的,黄腊与老当家先前有约,不知我能否见老当家当面一叙?
女子有些愠怒,道:“我看你是得寸进尺!现在已饶了你性命已算开恩了。还要见我爹!你算什么人?要想见他,让黄腊亲自来。”
女子果然是老法海的女儿。渔夫紧扯怀仁衣角,悄声道:“现在海盗营盘已改朝换代,不如先撤为妙。”他又向上一拱手道:“在下就先行告辞!山不转水转,咱们来日方长。”
女子点头应允,忽瞥见身旁上缴上来的宝剑,眼睛忽地一亮,问怀仁道:“这把剑是你的吗?”
怀仁道:“正是。还请当家的把我防身家伙还我,在下感激不尽。”
女子收起先前的威严,笑道:“你刚才赢回了自己的性命,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兴趣与我再赌一局?”
怀仁见她嘴角扬起,露出两只虎牙,不失靓丽,倒添有几分俏皮,却不知她是何用意,“当家的请讲!”
女子说道:“这剑可以还你。刚才看了你拳脚确实不错,不知道剑术是否稀松平常,你敢不敢与我比试兵刃?”
“如何比法?”
“如果你赢了我,要见我爹一切都好说。如果你输了的话,就要留在岛上,给我做一年的奴隶。怕的话现在就可以走,没人强迫你。”
渔夫低声说道:“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就算赢她又能如何,那老头子见不见又能怎样?别想那笔银子啦,此刻能保住命就已不错啦!”
见怀仁有些犹豫,女头领噗嗤儿一乐:“就这点胆量,还出来闯荡,还是赶快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要是慢了,怕我这帮虎狼般的弟兄把你吃了,哈哈哈…”
女子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厅堂,与群盗的嘲笑声混杂在一起,极其刺耳。
怀仁明知她是出言相激,却再难按捺愤怒,“好,比就比,一言为定!”
见怀仁一意孤行,渔夫气得直跺脚。
女子走下阶来,怀仁这才看清她身材,要比寻常女子要健硕得多,与她那张生动的小脸显得很不匹配,应该是个练家子。
她将剑抛还给怀仁,早有人给她也递上家伙,竟是一杆长枪。枪杆通体青黑油亮,乃乌木打造,有丈把长,枪头银光闪闪,一缕红樱随之抖擞。
“好枪!”怀仁赞道。此刻,他已有些后悔,暗骂自己:“怀仁啊怀仁,你这是来海岛投奔,还是比武招亲来了?”现在已箭在弦上,容不得迟疑,只希望自己在关键时刻能收得住手,不让这女头领输得太过难看,毕竟人家是一介女流。可刀剑无眼,胜败只在一瞬,火候哪能拿捏那么准?
女子手持银枪,漂亮地抖了个枪花,弓足拉满了架势。
“看来还果然有些功底!”怀仁挺剑迎了上去。枪剑交接,发出了铛铛声响。很快,怀仁便知道刚才实在是多虑了。
一番试碰过后,女子的长枪越扎越快,舞动得密不透风。随着她身体的腾挪闪跃,一点点梅花如雨滴般撒来眼前的万点红樱,让人目不睱接。
怀仁此前从未与长枪对垒,今天总算领略了枪法的精妙。自己的这柄剑,始终被人家阻隔在丈许开外,更何谈施展。想要伸手去捉枪杆,却险些被刺破手掌。百思不解间,忽然想起,那剑谱中有一篇专门博长枪的剑势。
上面写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正可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自古枪剑互为克星。是以剑与长枪博,应扬长避短,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并附有两页图谱:“图一那持剑者先是身型向左虚晃,被长枪封锁之时,身形旋即右移,长枪扎空,持剑者终突破敌方的壁垒。抢身到了近前,将其斩杀。而图二那人也是以此招法,却被持枪之人洞察了用意,避虚就实,被一枪给穿了个透心凉。
看来,天下没有必胜的招法,只在灵活应用。于是怀仁身型不停摇摆,虚实之间,攻防兼顾,一时竟斗个旗鼓相当。
女子眼中露出一丝惊异,这小子好像突然开了窍,似乎摸出了些门道,心中暗自赞许,凌厉攻势却丝毫未减。
顷刻间,怀仁又渐落下风。女子的枪尖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长驱直入,令人难辨攻伪。怀仁有心去拨开来枪,长枪却旋而点到即止,又重新向他方搠来。当看似虚招时,枪尖又夹带着呼啸直刺过来,他只得慌乱回守救驾。
眼前这杆长枪好像有了灵性,总能洞察对手的所思所想,它更如一条大蛇,吐着血红的信子,时刻要将对方吞噬。怀仁心思耗尽,却始终难逃长蛇的如影随形。
终于,怀仁一个不留神,被姑娘一枪刺中手腕,长剑陡然脱手。
长枪又折转了方向,挑向他颈项,怀仁已避无可避,闭目等死。长枪却嘎然停顿,枪尖抵在他颈前寸许。
众海盗一片欢腾,怀仁早惊出一身冷汗,呆在原地,任由她处置。
女子一笑,两只尖利的银牙又映入他眼帘,“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的奴隶!”
怀仁自恃剑法不弱,却在近日连番遭挫,更可恨的是,竟连个女流都打不过!他恨不得一头撞上枪尖。“在下认赌服输,甘拜下风!”
渔夫见败局已定,气道:“你说你非逞什么英雄,这下子可好了,咱谁也别想走了!”
呼荣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住,口中喃道:“怪不得我们屡战屡败,这海盗中也是人才济济,就连一女流都这么厉害。”
见群盗上来将怀仁拿下,渔夫更气急败坏道:“有路不走,非要给人当奴才,依我看,咱俩也难逃为奴的命运。落到这帮野人手里,哪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呼荣却道:“要我看,这个女当家的好像是看上他了,才以此激将之法迫使他留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位贺贤弟成了岛上的压寨夫人倒也未必。”
渔夫听罢,菊花一紧,喃喃道:“他倒逍遥快活,咱俩可惨了,落到这群野人的手里,哪会有什么好事!…不知这岛上可有其他的女盗?”
“呸!就凭你这点姿色,还是省省吧…”
三人同被关在一间柴房内。里面漆黑一团,只有透过送饭的洞孔,方能透射进些许亮光。
渔夫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扯下身上的布条给怀仁包扎伤口,免不了又是一痛数落。怀仁自觉有愧连累了人家,也不言语。
呼荣两次死里逃生,都拜怀仁所赐,心里早放下成见,问道:“咱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几次三番救我性命?”
怀仁还沉浸在刚才的惨败里,面对他的示好并未搭理。
呼荣倒不以为意,又贴上来问道:“你的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
这一问可是呛了怀仁的肺管儿,一想自己刚被一娘们收拾成这样,心中更是恼火。他怒道:“现在你也来奚落我?”
呼荣和颜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那女子一看就有高人指点,输了也不寒碜。你能打败那气壮如牛的二当家,已经是很了不起!”
怀仁又好气又好笑,先前他一败涂地,自己还寻死觅活的,现在反倒安慰起人来!
哪知呼荣又问:“看你最后摔他那手功夫,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可认识固山乌达?”
怀仁惊叹他好眼力,刚才摔出孙盛的那个招法,正是打小被固山给摔出来的。他不想牵扯固山,于是说道:“我打小生长在关外满洲聚居之地,满人擅‘布库’,常以较力为戏,就连我们那小孩儿都会,没什么稀奇。”
呼荣明显有些失望,“哦,原来如此,我说的那人是我军中的一个战友,也擅用此技。他为人刚毅正直,作战勇猛,是我最为敬仰之人。现如今,八旗军犹如一盘散沙,一战即溃,军中像他那样刚勇的人倒是不多见了。”
怀仁顿时与他拉近了距离,却又不能明讲,品其脾气秉性,尤其那股子倔劲,倒与固山真有几番相似。两人就这破除了芥蒂,言谈间,怀仁得知,呼荣是辽阳人士。祖上隶属于满清的汉军镶红旗,他和固山一样,是从三藩战场上撤下来的。被任命到登州水师营,负责胶东半岛一带的海防。
一说起海盗,呼荣愤然道:“如今海盗猖獗。常年盘踞海岛上,朝廷向来重陆轻海, 清军登州海防空虚,海盗船坚炮利,在这一带如入无人之境。沿线岛屿也尽握在他们手中,朝廷也曾数次清剿,都无功而返。他们气焰因而更加嚣张,有甚者,有时竟敢公然到官军的校场去抢夺寻求庇护的商船。”
渔夫问道:“那这刘公岛与威海卫只一线之隔,为何能让他们一度占领?”
呼荣道:“你有所不知,“法海”狡猾得很。他们在岛上布防十分坚固,你也看到了,这里背山靠海,这三面断崖,便是他们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朝廷曾数次登岛,都出师不利。他们即便是守岛不住,便弃岛逃遁,转眼便盘踞另一岛上,不日又卷土重来,朝廷早已为此疲惫不堪,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
这次登州总兵决定下大力气整治。因而派出了三艘新购的战船,去海上巡视,正与他们碰个正着。本以为稳操胜券,哪知道,又遭遇了他们的围攻,被杀得片甲不留…”
正聊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一人叫嚷着:“姓贺的,有人要见你。”
“不是当奴隶吗,难道这么快?”渔夫不知是福是祸,劝怀仁一定要小心。
几个海盗将怀仁提了出来。沿着崖边曲折的小路,领着他向海边走去。海风拂面,天上繁星点点,怀仁心情渐渐有些舒展开来,他一路心里嘀咕,这里远离营盘,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当下心中留意,时刻关注着他们的举动。
一路上,海盗们并无异样。星光下,见前方一茅草屋,依稀可见屋里泛出微弱的亮光。
海盗们把怀仁领到茅屋前,一人恭敬地向里面喊话:“老当家的,人给您带到了。”
屋内先是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咳声,过后,一苍老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房里昏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一缕缕烟雾缭绕,散发着呛鼻的烟草气味。墙头布满了各类饰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骷髅头,在昏灯的闪烁下,尽显阴森。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年近花甲,身形枯瘦的老人,手里正拿着烟袋,使劲地吧嗒着。
莫非他就是法海老当家?怀仁没想到,曾横行渤海湾多年,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竟是一干瘪的老头。
“你们先下去吧。”老人声音有些嘶哑,却很有威严。
海盗们恭恭敬敬地退出,顺势带上了房门,屋里只剩二人,怀仁躬身敬立于老人身前。
“听说是黄腊让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老人又干咳了两声。
“在下贺怀仁,宁古塔人士。”怀仁如实作答。
老人半晌没有做声,端详了片刻,又问道:“你真的叫贺怀仁?”
“在下不敢隐瞒。”怀仁心中却说:“这还能有假?”
老人起身离开藤椅,顺手操起桌上的油灯,提到怀仁脸上仔细端详,而后喃喃道:“模样没从前俊了,倒也未大变。”紧接又问: “你今年多大了?”
怀仁更是摸不着头脑,答道:“在下今年二十五。”
老人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他重拾起烟枪,猛地吸了两口,“你本不是关外人!…咳咳…你的老家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