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明月还是当年月，月照秦宫还是当年的秦宫。月下瑶光已做尘，秦宫旧人亦做魂。
王姬的护卫推开尘封已久的宫门，承载着往昔的尘埃，被不速之风托起。它们动起来时，关于这座宫殿的记忆就活了过来。
像是宿命的指引，赫连依再度站在开元门下。在梦里、在记忆里，她无数次攀上这面宫墙，她千里奔袭，只与梁信做了最后的诀别。
成排的火把燃了起来。秦宫瞬间明如白昼。
“头儿，有动静！”陆六本做好闭目养神静待天明的打算，头顶上的那片地忽然就有了大动静，连带着整座秦宫都变得灯火通明。
“我听得见，也看得见。”高照掏出地图，按照地图所示，自己正在承华殿的下方。承华殿是入秦宫的第一座大殿，承华殿前是一片空地，被称作凤麟台。
承华殿前二层阁楼的烛灯亮了起来。窗户上映出一道身影，似是大家主，他被吊绑在空中。
承华殿的大门由内向外被拉开，一个带着面具遮住半张脸的人走了出来，那人声音沙哑，嗓子像是被徒手撕开又缝合过，“当年梁公子殒命之地，就是王姬脚下的凤麟台。”
“我知道。当年我就站在身后那堵城墙上，挽弓搭箭，结束了他的生命。”王姬声音嘹亮，丝毫没有任何波动。
“不愧是赫连王姬。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最爱的人，确亲手杀了他。”沙哑的喉咙搭配跳动烛光，在被称作陵寝的秦宫里飘荡，显得格外阴森。
“你不懂爱，也不配懂。”王姬傲然道。
“谁说我不懂！休以为天底下只有你赫连依懂什么叫痴情。”带着面具的人忽然激动地嘶吼。
“知道阿信死在凤麟台的人，都是韩奕老贼的臣子，他们都死在了长元之乱。但也有个别例外。”王姬气势不减道。
“够了，”面具人拂袖不悦，“你想知道我是谁，稍后你会知晓。现在，交出神谕！”
王姬从袖中掏出金丝卷轴，高举道，“神谕就在我手上，我要见到云上。”
“可以。”面具人拍拍手，阁楼的窗户打开，那个吊着人被放下来，推到窗口。确实是大家主。他的嘴被堵着，发不出声。“我要确保我的人拿到神谕后能活着离开，所以请王姬退兵宫门外。”
“你又如何保证得到神谕后，能放云上安然归来。”王姬道。
“现在不是王姬向我提条件的时候。”面具人似笑非笑。
“让我上去。”王姬看着云上，坚定道，“云上在我身边，我才会交出神谕。”
“听起来不错。但你还是得先退兵。”面具人寸步不退。
王姬不再犹豫，伸出三指，示意退兵至宫墙外。
陆六趴在墙上，虽然看不见承华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但听动静也能猜出一二。
“王姬胆识可以啊！头儿，咱如果解了王姬之困，是不是可以拿这份功绩向王姬邀功，换取回春藤。”陆六灵光一闪。
“主意不错。但你得在王姬交出神谕前，想办法出去。”高照敲敲铁栅栏。
陆六咂咂嘴，捡起继续箭矢凿墙。
祝筠手持少君令牌，一路狂奔至秦宫陵寝时，正值大队人马撤离宫殿。他们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在宫殿外列阵驻扎。祝筠猜测是殿内形势陷入拉锯。
祝筠向来能屈能伸。正门走不得，便绕着宫墙寻了处狗洞钻了进来。承华殿那边灯火明亮，祝筠便溜着墙角来到承华殿外。承华殿前后皆有守卫，祝筠一一审视，并未发现与将军和陆六身形相似之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祝筠无法混入承华殿，只能躲在灌木丛后，眼睁睁的看着王姬手持金缕卷轴，阔步走进承华殿。
承华殿内烛影重重，祝筠眺望二楼的窗户，是一阵窸窣慌乱。看影子，大家主安然倒了在王姬的怀里，但一楼的守卫却将门闩紧，他们似乎并不想放王姬和大家主离开。
“神谕从未现世，吾如何知晓王姬所持神谕为真。”大殿内响起另一个声音，浑厚却带着沧桑，祝筠听着十分耳熟。
“君不知神谕为何，却想独占之，岂不可笑。”王姬冷笑。
“传闻神谕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吾欲得天下，求神谕以相助。”那个男人声音极为诚恳，但字字透着不可一世的张狂。
“依君所见，‘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是什么？”王姬反问道。
“治世奇书、桑麻农耕之术，可兴天下，未必能可亡天下；医蛊之术，可延年益寿，可杀人无形，但巫蛊毒术，尽是些蛊惑人的伎俩。吾猜，神谕之中蕴藏着宝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尽之财称为神谕，可兴，可争，可战！”男人答道。
“错了。”王姬轻叹道。
祝筠然只见王姬的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但那道身影宛若天神投在凡间的虚影，一言一行皆透着不可亵渎的威严。
“神谕乃神之言。君王有德，昭告世人以天道，护佑万代繁昌，此为兴天下；君王失德，真命之人以神谕立身立命，匡扶天地正道，战乱四起，此为亡天下。所谓神谕，不过一纸妄言而已。”
“一纸妄言？”男人不可置信的捋了一把长髯。他缓缓展开金缕卷轴，所书不过四字——
“天道当立。”
承华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头儿，你听懂王姬说的是啥吗？我怎么听着云里雾里的。”陆六摸着脑袋，这回真成了丈二的和尚。
“当年秦王以大公子性命为要挟，王姬都不肯交出神谕。若神谕真是王姬所说的一纸虚言，那当年王姬和大公子的坚持有何意义。”高照道。
“什么意思？”陆六敲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哦哦，头儿是说王姬刚才胡邹乱编唬人！”
高照点点头，“但李邺世伯毕竟是靠着真才实学登上祭酒之位。王姬之言骗骗其他人尚可，想骗过国子监祭酒，可没那么容易。”
果然，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国子监就传来李邺猖狂的笑声和零星奚落的掌声，“王姬好气魄，编起故事面无愧色，真叫人信孚。”
“听君之言，是不信我所言。也是，阁下大费周章见到的神谕是区区四字，换作是我，我也不信。”王姬感慨，“但世人愚昧，总觉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事实摆在眼前，阁下失望，我亦无可奈何。”
“够了，”李邺不悦，“若王姬所言属实，当年何必千里传书，叮嘱大公子勿要泄露神谕的秘密。若神谕只是一纸虚言，大公子又何须以命守护。当日王姬身临刑场，交出这四字箴言便可救大公子一命，王姬为何不救。”
“阁下对当年事，知之甚多。”
祝筠虽然看不见王姬的神情，但能听出王姬话里刺骨的寒意。
可即便王姬动怒又能如何，护卫君驻扎在宫城外。此刻，她并非执刀人。
“既然王姬没有交出神谕的诚意，就与大家主一起留下吧。”真正的执刀人动怒了。
尖锐的哨声刺破长夜，隐藏在城墙上的弓弩手一齐现身。箭在弦上，直指承华殿中人。
“乱箭齐发，赫连王姬是打算同归于尽吗！”李邺剑指王姬，见状怒问。
王姬不为所动，“燕王与魏王虽有心觊觎神谕，但他们守着偌大的祖业，绝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敢兵行险招、殊死一搏的唯有串通外敌、陷入鏖战的后凉。你不敢杀我。我死了，你就永远也得不到神谕。你拿不到神谕，后梁王就得不到九州天下。但我却可以留下你的命。你为后凉鞠躬尽瘁，所图不过名利与权力，你比我更不想死在这乱箭之中。”
地宫之中，陆六锤着拳头赞叹，“这王姬真是个狠人。我平素冲阵杀敌，有条心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王姬就是那种光着脚不要命的人。”
“她可能不畏死，但不可能放任大家主去死，否则她就不会来了。”高照道。
“那王姬此言何意，她会下令放箭吗？”陆六眼珠子咕噜一转，又想起一件息息相关的事情，“头儿，王姬和大家主若死了，咱上哪儿求回春藤去。”
承华殿又传来李邺朗声长笑。祝筠听着一阵发麻。
“既然王姬在地上安排了弓弩手，那咱就一起到地下谈谈。”李邺长袍一挥，“吾有信心，王姬会交出令我满意的那份神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