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无论真心还是虚情假意的恭贺没有让沈宁觉得飘飘然,面对那一张一张笑容背后或是艳羡或是妒忌的脸。
沈宁的表现都是同样的客气,然后婉拒了所有邀请他一同喝酒庆贺饭局。
虽然大军已经断了粮,但一顿酒这些将军们不可能凑不出来。
十五岁年纪荣升从五品别将,莫说在大周没有先例。
纵然是推及过往如沈宁这样平步青云的人也是极特别的个例,但沈宁明白,这只不过是在特别的情况下发生的特别情况。
事实上,即便他没有抱着别的目的而是纯粹的为大周效力,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首先,他这个从五品的别将根本就不靠谱,别说或许根本就等不到班师回去,就算等得到,薛世雄未必就会给兵部发提升他的行文。
现在这种情况下,提拔沈宁,表面上看不过是薛世雄鼓舞士气的一种手段罢了,至于其中还有没有深意,沈宁心知肚明。
大周远征军虽然连战连捷,可士气却已经降到了有史以来最低谷。
走了栾青峰,宣告的绝不仅仅是虚妄的招降失败,最真切的结局是大军失去了唯一一个安然返回的机会。
沈宁有理由相信,今天自己升为从五品别将并且因为鹰扬郎将孟世笛的战没而暂且行驶三个折冲营指挥的权利,或许明天这个权利就会好些撒进萨水中的黄尿一样悄然远去。
薛世雄不打算把他让给王仁恭,所以不得不给沈宁升了官。
沈宁并不没有糊涂到以为薛世雄终于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地步,那只是几个大将军之间的利益冲突罢了。
就算是没有利益冲突,王仁恭对沈宁表现出了欣赏难道薛世雄就要成全他?
沈宁升了官,担心的却是下一个陷阱什么时候出现,他这个从五品别将来得太过简单而且不合常理了,沈宁有理由相信,或许明天薛世雄就会让让带着三个折冲营去攻打平象城。
沈宁没有功劳,事实上一点功劳都没有,薛世雄为什么要升他的官?
莫说没有拦下栾青峰,就算拦下了,功劳怎么可能轮到他这样一个才从军毫无根基的少年手里?更何况,他并不是世家出身。
他出头这么快,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自大周立国以来,五品以上的官职几乎没有一个落在平民出身的人身上,就算那些把持着朝政的官员们或者说把持着军权的大将军们要塑造一个英雄,也绝不是沈宁这样的人。
本来在护粮兵中沈宁还感觉不到来自世家的排挤,可是从薛世雄宣布将他提为别将的那一刻,周围布满的伪善伪装下的敌视眼神让沈宁浑身都不自在。
回到护粮兵的营地,沈宁没急着搬到属于他的新的更宽阔舒适一些的军帐中去,而是坐在营地的一个角落的石头上晒着太阳怔怔出神。
从东方缓缓拔高的阳光将他的影子一点一点的拖拽拉近,从侧面上看过去,少年俊美的脸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校尉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崇山问骆毅,随即立刻改口道:“是将军。”
别将,已经可以称其为将军了。
骆毅看了王崇山一眼,淡淡道:“你可以自己去问。”
王崇山缩了缩脖子道:“我敢打赌,这个时候我要是过去打扰咱家将军,绝对没有好下场”
骆毅道:“我和你赌了,你去试试吧。”
王崇山一怔,随即使劲摇了摇头。
徐鸿雁忍不住就想过去问问沈宁怎么了,骆毅一把拉着他道:“让将军好好琢磨琢磨,咱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过去打扰他。”
徐鸿雁不解道:“琢磨什么?我就没见过升了官反而耷拉着个脸的,三个折冲营到手了,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骆毅白了他一眼,示意当着王崇山不要胡说八道。谁知道王崇山这个时候却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换做是我这个时候被升了官,我也高兴不起来。”
徐鸿雁丝毫都不尊敬这位丁旅的旅率,相反还有些看不惯王崇山平时的谄媚样子。他冷哼了一声道:“你懂个屁!”
王崇山也不生气,只是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说道:“是啊,我就懂得个屁,但是我却能闻出来这屁是香的还是臭的,是好的还是坏的。”
“将军就要离开护粮兵了,现在军中缺粮,哪里比得上这里?”
“再者,离开了后队辎重营,手下有三千六百名战兵,难道还会像以前一样整日看着别人厮杀吗?这个屁……是真的很臭。”
徐鸿雁一愣,明白了王崇山的意思。
见徐鸿雁没有如以往那样对自己甩几个白眼,王崇山好心解释道:“那些个世家出身的大人物们,是不会允许有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地盘上的,薛将军看起来是看重咱家将军,实则是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明天薛将军就会下令让咱家将军领兵攻城去。”
“到时候只要不下令退兵,三千六百人很多吗?战鼓一时不停,就得拼了命的往城墙上爬,死有时候是很快的,尤其是有人想你死的时候。”
“卑鄙!”
徐鸿雁骂了一句。
王崇山撇了撇嘴道:“卑鄙?这算什么?”
“这些年我看着的青年才俊,虽然没有一个及得上咱们将军的,但二十岁年纪做到校尉的不少了,最后真正出头上去的哪个不是世家大户出身?”
“百姓家里的少年郎,被下套子玩死的太多了。”
王崇山说的没错,朝廷是世家的朝廷,军队是世家的军队。
草根百姓想要融入其中,其艰难无异于一步一步攀爬人世间最陡峭的那座山峰。
每一步都是荆棘密布处处充满了危机和陷阱,就算千小心万小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脚踩空从山上跌下去。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粉身碎骨者比比皆是。
当然,这座险峻的大山并不是没有寒门出身的人爬上去过,但那是在极特别情况下发生的个例,这样的幸运者大周数来数去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如果将朝廷比作一个池塘,那些世家大户出身的人,他们就好像天生就属于这个池塘的锦鲤,在属于它们的池子里来回游曳。
如果有一天这池子里忽然多出来一条黑不拉几的难看的泥鳅,就算这泥鳅不会对它们构成威胁,它们也会想方设法将那个讨厌的家伙排挤走。
是啊,军中有景守信,有铁流离这样寒门出身的人不是最终做到了大将军的位子吗。
可是,在景守信和铁流离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怀揣着功名但在马上取这样梦想的寒门子弟摔得粉身碎骨。
摔死的太多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薛世雄为什么要害咱们将军?”
难得的,徐鸿雁虚心对王崇山请教一个问题。
有些受宠若惊的王崇山对徐鸿雁点了点头道:“有时候害人是有理由的,可那些世家出身的人,有时候他们害人连理由都没有。”
“表面上看,是王仁恭大将军想把咱们将军要过去,薛将军为了留下咱们将军所以所以给咱们将军升了官。”
徐鸿雁摆手阻止王崇山说下去,理顺了他的话后有些头疼的说道:“你还是管咱们将军叫校尉大人吧,说的太乱了。”
王崇山心说这个大块头真不是一般的笨,自己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但既然好不容易徐鸿雁表示出了虚心求教的意思,王崇山也只好做一回言无不尽的老师。
“薛将军留下校尉大人,并不是真的看重咱们校尉,相反,只怕心里对校尉起了坏心了。”
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见没有别人这才继续说道:“咱们校尉不应该带着你们去追栾青峰,他薛世雄都没有追出去,你一个小小的护粮兵校尉出什么风头?”
“按照规矩,就算咱们校尉想出力,也应该先去找薛将军的。”
“可是现在倒好,左屯卫的大军一个没动,倒是十几个护粮兵的人出去追栾青峰了,而且薛世雄还并不知情!”
“若是追上了栾青峰,咱们校尉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功劳送给薛世雄也就罢了。可栾青峰没追上,薛世雄难道心里会舒服?”
徐鸿雁怒道:“那还不如去左武卫,昨天王仁恭大将军跟咱们校尉大人说起的时候,咱们校尉就该答应的。”
“校尉大人那么聪明,我不信他没想到薛世雄会针对咱们。他娘的,追出去还追成咱们的不是了,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去左武卫?哈哈……”
王崇山终于忍不住嘲笑徐鸿雁了:“真要是去了左武卫,才是笨蛋加糊涂蛋了。”
“你什么意思?”
徐鸿雁不解道。
王崇山看了远处沉思的沈宁一眼,一脸钦佩道:“我现在是真佩服咱们校尉大人了,应该是昨天就看穿了王仁恭的心思吧。”
“你以为王仁恭邀请咱们校尉大人去左武卫是好事?他才真他娘的是包藏祸心!”
王崇山越说越激动,脸色都变得潮红起来:“他表面是欣赏咱们校尉大人,实则是逼着薛世雄对咱们校尉大人动手呢。”
“几个大将军,栾青峰自己送上门来硬是没扣住。”
“关键时刻是咱们校尉大人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上去,虽然也没把栾青峰追下来,但这已经让那几个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脸没地方放了。”
“你说,如果真的回师后被皇帝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怎么办?他是故意将咱们校尉抬举起来,逼着薛世雄做选择。”
“依我看,这搞不好还是司徒冲耍的花招!”
王崇山压低声音道。
骆毅叹了口气,看了王崇山一眼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甘愿在护粮兵混日子了,你说这么直接,完全不怕得罪上面的几个大将军。”
“听起来像是为咱们校尉大人抱不平,只怕是不想跟着咱们校尉大人一块走吧。”
王崇山脸一红,看了骆毅一眼讪讪道:“我已经……我已经快五十岁了……”
骆毅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校尉大人要是想不出办法,一定带你一起走的。谁叫你这么善解人意的?”
王崇山一怔,一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