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那么柔那么媚那么乱,就像整个世界都突然酩酊大醉了。
云亦萧缓慢醒转,只觉眼睛酸涩、头脑闷痛,神智尚不完全清楚,这也和宿酒初醒的状态差不多。
他痴呆地望向前面。
有一个女人正在前面离他忽近忽远。
柔媚而乱的光线集中到她身上后就变得特别耀眼。
她在翩然起舞。
她浑身都在响。
叮铃铃,叮叮当当。
响声有的清脆,有的模糊。
云亦萧听着这些响声,惘然不知自己此刻是身处何地。
太多事他都认不清记不起了,他此刻只痴呆着,思维也仿佛凝滞。
他唯一可确信的是,面前这个女人绝非自己的妻子冼若雅。
这个女人叮铃铃,叮叮当当,他应该还可借助这些响声在记忆里追索出她到底是谁。
她仿佛曾对他说起过名字,但他实在头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XXX
暮雨不来春又去,花满地,月朦胧。
暮未雨,春未去,花未满地,月未朦胧。
人初醒。
人躺在柔软如云的床上,做着不明所以的梦。
朦胧间,梦已支离破碎。
她从云端跌落至寒气袭人的谷底。
她从梦里跌回了床上的现实。
那张床原本柔软如云,待她一惊醒,就变得坚硬如石。
她感到迷迷茫茫,感到腰酸背痛,感到自己的每寸肌肉也都变得坚硬如石。
她吃力地睁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环顾周遭,半晌才看明白自己是在一间布置精美的小竹屋里。
但她身下的那张床却是再寒酸不过的硬板床,只铺了些干稻草,用花纹也土里土气的被单覆盖着。
也就枕头和屋里的布置算得上勉强搭调,不负精美。
在这样硬邦邦的床上她免不了要睡落枕而脖子发酸,仿佛通往大脑的血管已完全堵塞了。
她揉着脖子,艰难地抬头去望竹帘半卷的窗口,隐约看见外面有月光皎洁星光柔和,笼罩着一片开得正旺盛的花圃。
花香浮动,飘散进窗,她已很久没在这么清芬的花香里深深陶醉过了。
正当她陶醉得有些难以分辨出世界是真是假的时候,外面吹起了一股大风,吹乱了星光月光,吹疼了花圃。
每朵花都开始发出呻吟,她听见了,于是一颗心惘然若失地跟着哆嗦。
千千万万片花瓣像破碎的心,飞舞在大风里。
等到风静之时,就会真的花满地、月朦胧。
叮——
原来这小竹屋外也挂着几串风铃。
大风猛烈地吹过来,像是故意要欺负风铃般,吹得风铃接连碰撞,发出的声音却纤细如针线。
她的耳朵听着风声中的风铃声,急忙下了床,赤脚走向窗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就心慌意乱,仿佛窗口有失散太久的亲人在热情地呼唤她。
但她还没走到窗口,旁边的门扉已先慢悠悠地打开,仿佛夜晚的花骨朵在慢悠悠地绽放。
门扉就仿佛正展开的花瓣,而她仿佛在芳香清凉的花蕊里。
一下子这么多的仿佛,搞得她晕头转向,更加迷茫。
门口立着个人影,一动不动,就像用薄纸片剪成的,随时可能被大风吹走。
冼若雅看了一眼这个人,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不属于婚后人妻的羞涩。
那是一种只有芳心初动的少女偶遇情郎时才会感到的羞涩。
那种羞涩莫名其妙,突如其来,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实际上已嫁为人妻,忘记了自己已有个丈夫叫云亦萧。
她此刻的内心空空蒙蒙,像是什么都没有装着,又像是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不禁低下头去凝注自己的赤脚。
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的赤脚真可爱,每个脚趾头都和白面捏成的胖娃娃一样。
她凝注着自己的赤脚,心思逐渐飘远,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或许是九霄云外,或许是天涯海角,或许是某个人的心里。
她也逐渐忘了自己突然产生的少女般的害羞。
叮——
她尖叫了一声。
那个人竟已进来,蹲在她面前,伸手细致地缓缓抚摸着她的赤脚。
那个人的手和她的脚一样可爱白皙细嫩。
她尖叫了一声,然后石化般浑身僵硬。
她呼吸急促,心跳扑通扑通,眼睛睁得溜圆。
她现在是彻底忘了云亦萧。
她现在简直已什么都忘了,只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紧那个人的手,生怕那个人的手突然做出更过分的事。
幸好那个人的手一直逗留在她的脚上。
但这对向来矜持不苟的她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侮辱了。
XXX
舞蹈停下。
女人的身影就像一只蝴蝶安安静静地停在一朵才绽开的花上。
女人身上的各种铃铛兀自微颤,余音不绝。
“你是……”
云亦萧发昏的头脑终于拨云见日地想到了什么:“你是那个阿玲?”
女人噗嗤一笑,活泼地欢蹦过去,伸出纤纤玉手在他头上轻拍了拍:“你答错了。”
云亦萧很想抬头看她的长相,但她的手不离开他的头顶。
他只觉自己的头瞬间像被千斤巨石压得死死的,脖子酸得似快要折断了,脸上也艰辛地出满了冷汗。
他尽力承受着,实在想不到一个声音那么可爱的女人,手上的内劲却那么雄厚。
“别动,”她仍然在笑:“我晓得你在想啥子,你一定想不到我作为女人,手上的内劲会比你老爹云满天还强大吧。”
她竟也是地地道道的湘西口音,而且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她即便并非阿玲,也必定和阿玲一样是来自湘西那恶名昭著的苗家堡。
云亦萧咬紧牙关,已累得浑身发抖:“你……把我妻子怎么样了?”
女人这才肯放开手,又飞快灵巧地一阵旋舞,躲到了朦朦胧胧的灯光深处,存心不让他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
她笑道:“你妻子是哪个?叫啥子名字?”
云亦萧忍不住暴怒地冲着她喊叫,声音撕心裂肺,就好像对方已亲手夺去了自己妻子的性命:“你还装蒜!”
女人突然也火大了,从灯光深处猛地窜出来,就好像一支蓄势已久的利箭终于离弦射出:“我装啥子蒜!我不晓得就是不晓得。”
她笔直窜到云亦萧面前,瞪圆了双眼。
她的眼睛小极了,越要瞪圆,越显得滑稽。
但她脸上的其他地方却配合着眼睛长得特别精致。
所以总体看来,她还算是个美人。
云亦萧一生中当然看过许许多多的美人,才不久被他娶到手的冼若雅就已美得不可方物,而小眼睛的美人他竟是第一次看见。
他也似乎突地看傻了。
是傻了,不是痴。
痴就意味着有点动情,而他现在毕竟已做别人的丈夫,这方面还是勉强能克制的。
傻傻地看了半晌,女人才恍悟了什么,脚跳起老高,失声叫道:“糟了,让你看见了。”
很快她又恢复镇静,煞有介事地露出冷傲的神态,做着自我介绍:“既然让你看见了,没办法,我们就认识一下吧。我叫程梦云。”
云亦萧张嘴,却无话可说,脖子里像噎了个鸡蛋。
程梦云脸红了,赶忙解释:“我晓得,以前江湖上存在过青锋庭院嘛,有一任院主名字和我同音。但我是前程似锦的程,他是陈玄奘的陈,我是梦里知多少的梦,他是孟尝君的孟,最后的云字倒是一样的。”
云亦萧还是无话可说,表情傻傻地看着她。
她又恼羞成怒地跳起脚来,大声叫道:“你再这样怪里怪气地看我,我就打……打死你……”
云亦萧浑身一震,却突然笑了。
XXX
冼若雅也表情傻傻,低头看着那只仍慢慢柔柔轻轻细细地抚摸她脚的手。
她已怦然心动。
“好漂亮的脚啊,”这个人总算说话了,声音也和手的动作一样,慢慢柔柔轻轻细细,就像黄昏山间的一泓清溪,就像溪面久郁不散的一层薄雾:“可惜我不是你丈夫,再继续摸下去,必会出大事情。”
冼若雅这才再次发出惊慌的尖叫,脚一跳,甩脱了这个人的手,然后踉跄后退,一直退到床边,脚左躲右藏,却根本没地方可躲藏。
她听着自己的心砰砰乱跳,突地终于明白了,抬头叫道:“你……你是小女孩?”
这个人笑道:“我不是小女孩。”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冼若雅身边,就像兔子在草地里觅食嬉闹,就像冼若雅此时此刻的心,那蹦蹦跳跳的姿态真是可爱得要命,冼若雅简直已忍不住想伸手将她抱一抱。
但她又紧接着郑重申明:“我是老太婆了。”
冼若雅惊异地瞪着她。
她是老太婆?
冼若雅不想抱她了,只想扇自己的耳光,让自己从这越来越荒谬的世界里清醒过来。
面前这个清秀矮小的姑娘,竟说自己是老太婆?
这种荒谬的事情,谁遇到过?
反正冼若雅现在是不幸遇到了。
这个小姑娘笑容灿烂,语调却故意装得老气横秋,一本正经地笑道:“我是唐奶奶,唐门老祖宗见了我都必须鞠躬问安。”
冼若雅已经哭丧着脸,准备找时机躲开她了。
冼若雅已经认定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精神绝对不正常。
这样的小疯子,怎么可能认识唐门老祖宗?怎么可能让身份地位那样高的唐门老祖宗对她像对前辈一般敬重。
虽说童言无忌,她的言语却实在无忌得吓人。
谁知她又用她漂漂亮亮的手牵起冼若雅的手,笑道:“把鞋子穿上,天很快就亮了,我带你出去游览我的花圃。”
冼若雅只感到浑身冰凉,被她牵起的手更冰凉得几乎没有了知觉。
被她这么一牵,冼若雅就突然迷惘地如回梦中,身魂分离,难以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