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座沿海的城市落下脚,随便找了家小饮料店,在那里开始工作。
我不确定将来自己是否会留在这里——那对我来说太困难了!除非找到合适的心满意足的工作,否则我想自己永远不会停下离开的脚步。我不要求工资,我只要求我够自由,够有价值,不被别人看得像台工作和发泄机器,动不动就要忍着别人冲自己发脾气——盯着你的脸,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你,唾沫星子直往脸上喷。你还得低头认错赔好话,笑着跟人家说消消气——妈的。
为了防止被辞退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次我会在察觉到矛盾之先主动离开。因此我没说我可以长期干。我说我干兼职,老板在我工资里扣掉我住宿的费用,这样一个月的工资抛去住宿费,还剩下一千二——我基本不买什么用品,一天的活只要够多,省钱很容易。我应该能省下八百——省钱是乐趣!
跟着爸一起打工的那五年,我也学会了他的精打细算,他也就这一点特别让我骄傲。他虽体格健壮,心思却细腻的如女人。
他总是先借钱再还,说什么:“借来的钱知道那是借的,知道来之不易知道珍惜知道总得还的。自己挣的钱等花的时候就忘了血汗和时间,只顾着花了。”
他说的也在理。
无论我换多少份工作,每年弟弟妹妹们的学费是一定不能缺的——时间长了,我都快忘记自己为啥要给他们交学费。慢慢地给他们交学费居然变成了个习惯。
每月上缴些劳动收入,至少能给自己晃荡的岁月多个借口。
但最主要的是,我想学一门技术,一门过硬的技术将来走到哪里人家最起码尊重我,把我当人看。否则像我这种既没文化又没技术的打工的,一辈子只能是做那些别人挑剔后剩下的不做的工作,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一辈子都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回报却少的可怜。就因为这世界有打工的,就因为这世界有为生活所迫去挣钱的,就因为农村有的是穷人急着想挣钱——
我可不想跟他们玩这游戏。
可关键是我现在连提出改变的力气都没有。
我若想挣钱,就只能被社会牵着鼻子走,努力走得快了才能多挣钱;我若想改变命运,就得先被这社会改变,承认规则了以实际行动证实自己忠诚才能得到认可;我真后悔当初没留在山村里当个种地的,既然城市没什么能吸引我(但是我依旧想留在城市)。
即便是那些大商场,即便是买东西刷卡不眨眼的人,时间久了都会发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拿着信用卡钱包现金却少得可怜、挣得多花的多每天为了花钱而挣钱的人。
要是一生都为了花钱而挣钱,那生活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
我在这个饮料店看见了不少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人们可能难以发现:每个来买饮料的人眼神里都充满了鄙视。每个人似乎都想让别人认可她的地位,美貌的财力。
有人不觉得观察人是一件享受,但我就喜欢观察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我的估测还很准。等你脑袋里对社会上许多人有了一个概念后,你会发现人可以被归类。这世上没有谁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再个性的人,都能有一模一样的缺点。
我依然做收银,我站在柜台前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每天能看到那些举止怪诞,说话忸忸怩怩矫揉造作的女孩,还有依偎在男友怀里轻声细语讨欢心的。
他们却对此毫无感触。
言归正传。我来这里的第二天,老板就让董哥教我点餐的时候如何使劲推销。
推销三要诀:推销昨晚剩的底料,推销主打款,推销高份量款。如何推销怎么推销,董哥一把手一把手教我。老板让我跟着董哥好好学。他一提起董哥脸上满是自豪——这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眼神却从来都充满狡猾和诡诈。
他跟我说:“跟着董哥好好学。你要是用功,第三天你就能自己看门面了。董哥都已经教了六七个像你这样来兼职做收银的!”
他说的还挺开心,我还想问他为什么“都教了六七个”了,但他没给我问的机会。
“记住喽,跟着董哥好好学,那些配料表,奶茶名称还有你点餐时怎么推销怎么说话,都要记清楚!”他一边指着收银台的一片打着手势一边跟我说。
于是我就落到董哥手里,听他扯那些混账的销售技巧:
“你比如说,就像这款果汁,你就说咱家都是纯鲜榨的,不放任何其他东西。再比如说有顾客来了,你跟他说这两款都是热销的,主打款。建议用一个情侣杯,很划算!碰上情侣绝对不要推销情侣杯!这边不是有五个爆销的果汁和奶茶吗,就建议他们一人一种口感,两人还可以换着喝。这样要比推荐情侣杯多挣十八块钱。这样一天下来,”
他拿起计算机摁着。
“若是光一这块你推销好了,五杯里多挣得的九十块钱就够给你发工资了,我说的你记住了没!?”他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我心想谁会这么蠢货?
学“艺”
不干哪行不知道哪行的规矩和秘密。
我跟着董哥干了两天,我就想走人了。
但是那时眼下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就凑合着,晃荡完一天是一天,简直就是在混吃等死。
我发现从十四岁步入打工的社会,好像我对这世界的热爱就随着我换的一份又一份工作一点点减少了。
我每天跟董哥一起站在收银台前,每人一台收银电脑。我用他教我的话去说。我打算从零做起,我想将来考个会计师,那样我就真的出人头地了。
但是出我所料的是第一天我就想打退堂鼓了。
董哥熟练地销售昨晚剩的底料,各种各样的话术,我要学会在话里行间怎么应对他们——那群站在收银台外等着来“送钱”的人们,要学会怎么用消费心理指引他们购买我们想让他们买的产品,真的不是一件易事——我是说,良心和习惯上。
不过后来我就释然了——来这里消费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有钱,我即便做个孤胆英雄愤然辞职帮助他们认清自己在消费什么,谁又会翻过头来给我帮助?我也要生存,我也要吃饭。我也要每年想着那群蠢蛋们的学费,给他们攒钱。我跟那些做房地产做销售一年挣出两套房的人相比,在这里拿着全国人均收入最低水平,我在这里一天站上八个小时一年四季无休,跟那些坐日光下晒太阳的老板相比,没觉得自己的良心要欠缺。
大多数时间,我还是站在收银台前心里默默伤感,觉得自己人生真是场噩梦。它像条狭窄的胡同。一路延伸到底,两边是高大的围墙,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却又只能往前走。
我偶尔在工作中没法集中注意力。我总是走神,眼睛盯着正对面的门外,看着路过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等着顾客来。董哥开始对我不客气了。
他说:“老板说,你一天在班上什么样的举动,我都要告诉他。我让你学着推销,你就不会再学点后厨的配料什么的吗?”
我说我学,等有时间我会去学。
他不客气地骂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他骂我的缘由是什么。但我没理他。
之后的日子我挨骂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发现董哥就是那种老板的走狗似的——使劲干活,老板说的所有话都是正确的,扣他工资也是合理的,老板规定的加班以及上下班处罚条例都是有依有据的——总之我感觉他这人已经被老板忽悠到洗脑了。
我特别讨厌董哥,——你说你蠢就蠢承认就算了,我又没说你是真蠢,即便你是真蠢,我又没说你干的那些勾当是相当的蠢。
干嘛那么小气地天天只会骂街,好像怕人不知道他蠢。
有时候我真会想念阿勤。阿勤要是在我身旁,谁都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别说骂脏话了,他的脸得被打肿。
虽然阿勤确实做错过很多,但是有时候,我是说,有人做错事的初衷不一定就坏。我现在已经不恨阿勤了。
我也不恨维子。但我觉得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彼此。
阿勤出狱了。他给我来信说,他要回家跟妈在一起,她妈当保洁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把膝盖半月板碰坏了。他想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走,再去找份酒吧的工作。
阿勤是个酒吧的好员工。
他的灵魂已经融入进暗红的美酒里面、成了暗红的无言的热情。
尝过他调的酒都不会后悔花钱的。
爸总说我这样到了社会上要吃亏,因为我不会说话。
我不喜欢这里,尤其不喜欢董哥。像他这一类人,一看便是没上过几年学、脑袋里没装几箱知识出来混了个人模狗样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二货,天天拿自己那些美其名曰的销售技巧和兜售手段指引人们使劲花钱。有人觉得贵直接走了,他便不说什么,觉得不买就不买;有人有买的想法,他就使劲推销,说什么口感好,都是纯鲜榨的,拿铁咖啡都是现磨的——
你必须承认这世上,就是有人的脑回路相错地跟别人不一样。
我的想法是既然顾客选择走进这家店,那就是我的荣幸,想喝什么随便点,为什么宁愿让客人走也不愿接一单在他们看来不能宰的客人?除了它是傍着旁边就是公交枢纽,从没回头客的地方。
所以你看,要不我说董哥那人是货真价实的二货,这绝对不是我空口来风瞎说的。
我经常挨他骂,我也在想继续呆在这里的意义。第一,我对不住自己良心,第二,这工作给不了我能成长的资源——人脉关系啊知识见识啊等等;第三,我在这里挣得并不多,比起同行工资是要垫底的(我也想不通为啥这里同事们不离开),每个月还得上缴些扣除的罚金,比如说我在空隙时间去了趟洗手间,正好那当儿有人来了而我没在。老板若是在监控里看见顾客因为我没在而离开,我那一个小时的工资就没了。董哥也不经常站在收银台前,他经常在老板面前骂我蠢货。
我只在那里干了一个月零四十天,学会了点咖啡和果汁料的配比。等我差不多自觉把这里有用的东西学完了,我就离开了这里,又去寻下一个工作了。
我临走的最后一天,傍晚老板给我结清了工资。
我没怨恨董哥。我也没鄙视。我只是觉得,他这种人活在社会上,有点侮辱其他人的智商。
我领到自己的工资,一个月四十天的,我便收拾上行李离开了。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