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想回到酒吧。
我这种没脑子没经验的傻子，出来就冲着人家一句好话特别中听，就觉得自己遇上了一生难得的老板，起初还打算着在那里干上两年。维子的酒吧里，从来没人骂过我干活，别说骂我干活了，就是有外人骂我也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并且告诉我他为什么骂我。维子比靳东可狠，打闹的客人直接扔出去，从没人敢在他的酒吧找事。
阿勤不是曾说过，“那出来打工能有个什么前途？老板就知道天天骂你！”他真说中了。我现在尚且不知道将来的前途。我就跟混吃等死一样，从一个地方滚到另一个地方，干着谁都不正眼瞧我的工作，没技术水平也没多余收入。
每个月寄几百块钱回家，剩下的自己全花光。
爸时不时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打工，在干什么什么，他就怒不可遏地在电话那头骂我说；
“你小子怎么一天天这么不成事！他妈的干那能有啥收入嘛？！我算是养了个白眼儿狼！”
嘟......电话另一头挂断的声响。
有时我甚至想当孤儿，就像阿勤说的那样“至少别人打你一拳，给你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不认识他。”孤儿虽然没人养，但至少把你喂大后当个摇钱树，都是因为你不认识他。
有时候我路过一些酒吧和咖啡店，会停下来看看它们的门店装饰。我很想走进去，但恐惧和反感又阻止我走进去。或许我应该走进去，毕竟那里是我目前最可能“有出息”的地方，一个月挣的工资至少能是超市的两倍。而且我会调酒，有这个手艺，无论哪家酒吧都不会委屈我。但是我恐惧。
我不想走进去，我也不想被生活牵着鼻子走。奇怪的是，虽然被欺骗，我觉得任何一个酒吧都比不上维子的酒吧。
我既喜欢它，我又恨它。
过了一星期我看到了一家餐厅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招聘洗碗工，若干名，要求五官端正，手脚利索18岁以上男女不限；每天中午下午和晚上上班，可以算兼职一天90元也可以算小时工，一小时11元。
我不太感兴趣洗洗涮涮，但是它说可以算小时工，只是我不能坐着。我心想，后厨就是做饭，我又是个兼职的小时工，我要是边干活边带着耳机听MP3应该也没人管我。我就试着应聘了。
结果干了一星期老板就把我轰走了。
前两天我带着耳机边刷碗边听新闻，厨师训了我一通，说：“你这是来上班了？！”
“谁告诉你上班能带这个！？”他使劲噘着嘴抬头很气势地说。
我说不可以吗，反正我是在后厨，我刷碗也不用脑子。
“谁告诉你刷碗不用脑子就能带那个，啊？来来来，我来告诉你怎么上班！小张，你过来！你教教他怎么刷碗！”他就像自己一肚子知识似的，碰上我这个“没知识的”被他教育一番应该能让他很有成就感。他喊来一个调菜的，那男孩用围裙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从现在起，小张，你教他怎么刷碗洗抹布，怎么上班。每天把碗和盘子洗净了的和没洗的都放在哪里，听见了不？!”那男孩轻蔑地拿下巴尖指了指我说：“这不是个小时工吗？”
“是小时工。”他说。
“你教教他怎么上班，省的他到时候到别的地方还不会干活！”厨师长拍了拍他肩膀走了，好像帮了我大忙似的。
“来，你过来！”那调菜的小子很自鸣得意地指挥我。
“你你，你站到水池旁，我告诉你，该怎么刷碗！”他说。我觉得这世上除了教授和老师敢这么大口气地指示学生，再没人有资格敢这么自以为是。
工作的第一天我还想着主动离开，反正计划泡汤，再次把自己的汗水洒到马桶里那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可后来我发现在后厨能看到他们做蛋糕胚和蒸点，我就想着，我要不要也学下怎么做蛋糕。
他们一天到晚从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一边刷碗一边听得见他们喊着什么“拿精面粉！泡芙的奶油不够了。你加蔬菜粉了没？把面糊放点黄原胶再调和下，要不然容易脆！”我见过他们拿出来的“蔬菜粉”，一个塑封的锡箔袋包装上面简单的只有三个字:蔬菜粉，没有生产商,没有一排排的号码和规格什么的，一看就是化学颜料粉，根本不是什么蔬菜粉。
我还是安安分分刷我的碗算了，我在水池前的架子上放了本杂志，打开来，一边洗碗一边抬着头读。
我发现厨师长每天都在做菜时瞥着眼瞪我。
于是我在干了六天后，被经理辞退了。
他把我叫到身边，说我第二天可以不用来了。他把我的工资一天不差地发给我，直接告诉我自己的东西都带上赶紧走人。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辞退。拎着包走在大街上我脸火辣辣的热，走到哪里都觉得人们在议论自己被辞了。每经过一家店看到门外贴的招聘启事，都不敢走进去，生怕再被人知道我被辞退了，我也生怕再在街上遇见那家餐厅的员工。我就又换了一座城市。
手上的钱已经拮据，我算着自己还剩的钱，已经不够一个月的花销了。从我十五岁出来打工，从来没跟他要过一分零花钱。我现在也不会要。
整整一周，我在一个新的城市都没找到工作。
我看到一家西餐厅招聘学徒和员工，工资非常高，我很奇怪为何能给出这么高的工资——差不多是普通餐厅的两倍，于是就去面试了。招聘报纸上没有写明招聘条件，因为那一栏空间不够。
我按照刊登的信息去找，在一幢名叫锦江大厦的写字楼面前停住了。报纸上的地址是2301，我看着商业气息浓厚的大厦底层鱼贯而出的人群，犹豫着要不要去面试——走出来的人没一个像我穿的这样寒掺。可是看看它那诱人的薪水，我心想既然来了，那就上去看看吧。反正靠着单位装的人模人样的不也有的是么？
我上了楼，找到2301，发现它那招牌上全是英文。我装作自己看懂了它的意思。
我走进去，一个女服务员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是来面试的，那女服务员瞬间把微笑和热情收了回去。
“那边。”她甩头指了指空气，眼神看向客人们。
我根本没清楚是哪边。
我说谢谢。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接待了我，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就像那种管理专业刚毕业的意气风发的小子——没人能穿着身黑西装挑战在我眼里的陈先生。跟他比起来，这群人就是被人夸的不知自己吃了几两饭的毛头小子，套了身廉价黑西装觉得自己挺像回事儿。
他问我以前有没有干过餐饮，会不会大学英语，会不会烹饪和西式糕点，我说不会；他又问我以前干过什么。
我本想张口说，以前我在一家很了不起的酒吧工作。但是我突然发现，我说不出口。
这样的珍贵记忆不是丢给这等人听的——这种不停上下打量你穿着、眼神里满是轻蔑的小子。
我说，我以前做过蛋糕胚。
......
于是我就被招聘了。
我没有说谎：
被辞退后我试着给自己做了个蛋糕胚，在火车上吃了自己做的生日蛋糕。虽然有点难吃。
没人记得我生日，我自己也都快忘了。
他那堆傻乎乎的问题就是为了他那套什么管理应用。我真是无语。我做了名蛋糕学徒，前三个月每月三千，第四个月考核通过后每月五千。爸打来电话问我工作的事，我一五一十地把能想起来的都告诉了他。
他听了我说的工资，大声在电话那边冲我吼：“你可一定得好好干，不要再给老子晃荡了！”
......
我咔的挂了电话。
正式上岗是面试后过了两天，统一进行了员工培训。我收到一套工装：黑色长裤，黑色上衣，黑色蝴蝶结和领带什么的，都黑的发亮。还有对讲机。之后又有人给我们讲了一大通什么“首先欢迎大家来xx屋高端西餐厅工作”那些套话，我完全没听，当时耳朵在兜风。
“xx屋致力于成为全国领头的高端西餐开创者，并逐渐开始连锁模式。我们有一套非常完善的餐饮管理法则和制度......并随着不断学习和改善我们的管理信条，xx屋将伴随着xxx使命和前景变得越来越优秀，因此今天你们能加入到xxx应该感到幸运！.....
等培训时大家都坐在一起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我一人想披个好看的工装来显得自己挺人模人样的——大家都是。穿的运动鞋是两年前不知在家乡哪个杂牌子鞋店里买的。
然而穿上工装，挂个店里的亮闪闪的胸牌就瞬间成了有正规职业的正经人。
不管怎样，能挣钱就好。
消费的人拿名牌来买我们的羡慕和服务，我们也拿一套破工装来卖我们的自尊和地位。
至少我看大家都不介意去卖我们的地位——用那种似真非假的羡慕的眼光来满足消费的人的虚荣心，让他们动动那高贵的屁股，和纤细的两根手指来给张银行卡和好评。
我在后厨学着做糕点，但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总觉得太低级庸俗。
干了半年我就走了。
我从来没能在哪个地方待的超过半年，并且我发现自己在慢慢适应着工作中的规则。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某一天突然被人改变。
我还是时常焦虑，时常想一些蠢的人生问题给自己找麻烦，我也不敢跟爸说我天天想那些蠢问题，他除了笑话我就是骂我。
弟弟妹妹们现在都在上大学，他们自己偶尔也出去打个零工挣点零花钱。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个家，因此我跟妹妹们的关系简直可以说是疏远。我都快忘了她们长什么模样。
我总是害怕回家改变了我对自己的认知，从那种独立的人格突然变成了家庭整体的一部分，从对自身全部的注意力，突然变成了自己对别人完全的注意力。谁都要我努力为那个上一代人称为家的家而奋斗，却从来没人问过我想要的家是什么样。我是真的忍受不了。
我想要完完全全的自由，就是那种哪天能背上书包，说走就走的自由。老板也不会强迫我做任何分外的事，也不要求我学各种规则性的“知识”——美其名曰知识。社会也不要给我太多枷锁，让我想努力却都找不到努力的机会。以前我每次应聘，多少都带点傲气，那样能带给我良好自我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打破那枷锁改变游戏规则。但我发现自己错的不仅荒唐，更是离谱：
这社会上所有人都想打破枷锁得到自由，但现实是所有人的自由都在那枷锁之后。
因为每个制定游戏规则的都在努力维护他们的游戏规则。而制定游戏规则的目的就是让规则制定者战无不胜。
我们若是生于社会大军的最后，就永远只能在最后。因为前面阻挡的不是墙，也不是人，是贪婪。
“我永远不可能找到自由。”我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