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银员的工作不需要力气,需要脑子。我经常盯着屏幕脑子突然卡住,为此我常常挨骂。
那些喜欢在快餐店消费聊天谈恋爱的城市里的男男女女,总是能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表情、眼色。有些大学生,走路两个人一定得贴在一起,也不顾周围什么场合。两人能腻腻歪歪的把整个超市逛遍,为了杯酸奶什么结账的时候都要互相亲一下,说:“亲爱的,你多喝酸奶赶紧长胖长丰满点。”为了束什么鲜花,什么“你送我的花儿好娇小哦,我觉得你是觉得我也那么娇小......”
......
我恶心可又能怎样?
我尽量保证我尊重恋爱自由。但我不保证哪天出了店门外忍不住骂他们。
一想到弟弟将来也可能会变成那样我就气愤不已。
可我又想让他将来变成那样!我还没尝试过站在道德上层,指手画脚地指示别人悔改的那种痛快。后来弟弟告诉我,他们的大学图书馆也会有情侣不知检点,当着人搂搂抱抱脸对脸亲亲吻吻。
我于是想了想,对弟弟说:“下次你再见到这样的人,直接扭过脸去,不要瞧他。”
我说这话是为了自己也能做到这样。既然是大多数人都这样不知检点,那就任由他们不知羞耻。我真的做到了。
我以前很羡慕的大学生们,现在真是让我大跌眼镜——花着大人辛苦挣来的钱天天只会高调谈恋爱,对于他们的努力来讲,真是种悲哀。对他们自己和他们家庭也都是个悲哀。
“某条路上有一家主题烧烤店,可温馨了,灯光都是柔美紫色的,我觉得符合你可爱的气质.....亲爱的咱们今天晚上就去吃烧烤吧!”
“你可别再吃夜宵了,老陪你跑步我都挂科了。”
“我这月生活费已经花了一半儿,这都还没过十号呢!”
——
我在南方的时候没怎么见过大学生,现在来到这里,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才适应他们这群脑残。维子酒吧的小姐至少知道自己是小姐,这群当众卖贱的人,却觉得自己拿着张文凭还挺正经。
我在快餐店收银不需要站立,有一个高凳我可以坐上去,偶尔坐累了站一会儿。我挺喜欢这份工作。
每天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走来离去,手边忙着的账本和钱箱占据了我整个脑袋,心底倒是清净了不少。思绪也不再烦乱了,可是无意义的生活又显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总觉得,这样在一个小职位上每天忙地筋疲力尽,没有成长空间的未来却让我更加焦躁不安。回到店里的宿舍,每天冲个澡瘫倒在床上一觉就瞬间过去了,虽然头痛减轻了很多,却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丝毫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过年的时候我没有回家,因为我不想回家。
那个破穷的村子没什么好留恋的,只会让我怀疑自己的社会地位。都已经三年了,每次爸跟我提起村子,我就着急地在心底赶紧承认自己是城里人;每次说起妈来,我就嗯啊呀的敷衍过去,我实在受不了回想起她骂人的那些话,也害怕自己接受不了骂那些话的她,什么孝顺道德伦理就要一股脑冒出来。一想起自己身份是那个破穷的村子里的,脸上就一阵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害臊。
无知,粗俗,穷?
我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无知又穷。
所以我在快餐店过的新年,有值班的岗位和加薪,我给家里邮了三千块钱,剩下的两千工资自己拿去玩了,因此过得还蛮快乐。至少可以暂时抛开那些傻乎乎的人生问题,不再自寻烦恼。
这里有四五个男孩,跟我差不多年岁。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偶尔我们结伴出去找一些当地著名的地方逛一逛,或者去吃些2什么特色风味小吃,一起喝啤酒聊聊天。但我只出去过三次,主要还是嫌出去花销太大,我更愿意待在宿舍里看个杂志什么的,有趣还廉价。
跟他们一起出去会更让我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可是我自己有空闲了,照旧是躺在床上歇着。
有时候我会想起维子的酒吧和阿勤,我会想起阿勤教我的酿葡萄酒的手艺,还有如何分辨啤酒花的好坏。
可是酒吧已经不复存在。
阿勤进了监狱。维子逃了,他的酒吧成了幻影——被警察查封——只能是存在于我们这群兄弟记忆里的影像了。
这是爸告诉我的。
他还告诉我,阿勤因为不想离开家,他没有跑,决定蹲两年监狱后出来重新找个活计。
他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建筑工地上打工,看见了当地报纸上的新闻。
爸不让我跟任何人提起我在维子酒吧工作的事,他也不让我在他面前提起维子这个名字,他甚至不想听任何关于我在维子酒吧学到的,看到的还有经历的。
我从维子酒吧唯一带出来的,就是一摞杂志。
虽然我这文凭简直都不敢跟人说我买杂志,但比起花了钱还觉得自己比别人花得少享受的少、无聊又自生烦恼的人们来说,找一个自己的兴趣爱好要比纯粹的花钱更有意义也更有趣。
我在这家快餐店工作了六个月,过完年后我就换了工作,去了另一个地方打工。
我想离开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像个蒲公英一样,在世界上飘荡着,随着风永远不要落下脚。
这世界上有的人不属于任何一处。城市、家庭、单位都不是他的容身之所,他们属于这个世界,这整个世界——站在一个编外的地带,看着这世界上在任何一处容身之所落脚的人。
生命就像蒲公英,生于土,随于风。旅途中所闻所见的才是他珍视的。
我想生活漂起来了,心情应该就能沉下去。
我去了东北打工。在一家超市,一家紧挨着两所大学的物美超市。
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吱吱呀呀地在这里叫唤。
我照旧是做收银。但经常弄错账本。
不知为何脑袋真的不像以前那样好使了。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摁着计算机把那可怜巴巴的收益加总了一遍又一遍。我要翻开账本核对一遍再一遍,收支差一块钱也要在我工资里扣,收多了却没记录也要在工资里扣。比遇见刁难的老板更棘手的,是有时候遇见刁难的顾客,她不管你前面还排着多长的队等着付款,硬是要退款,硬是要你为她解释。你若让她稍等一会儿,她可能会找经理投诉,大骂一通说这是什么态度!你若跟她解释,她的问题就没完没了,前面排的顾客就会连声抱怨说还收不收钱,不收钱就走了!
一个个看上去挺斯文时尚的女的,却动不动就冲你吹鼻子瞪眼,骂起脏话来那叫一个创造力.....
但店长可不会管你是否忙的过来,店长只会哄好顾客,然后转身骂你去干活。超市的收益每天就那么点,老板天天不想着怎么能多卖钱,而是多想着怎么把每笔收益计算得清清楚楚。
若是卖的盒饭,就是那种盒装的快餐,就要翻一下它的成本,每份卖出去的饭要精确记录,因为不同盒饭不同成本,之后再根据每份饭的成本不一样,核算这一天下来的总收益。若是工艺品,因为没有标签定价,要把那些价格记在心里。不能卖赔了,否则从我们工资里扣。我一直是那个最听话的员工,宁愿不卖也不给他卖赔。
我经常要忙到晚上八九点下班,经常要多给他加班一两个钟头。
真是汗水撒到马桶里,努力的事没有意义再努力也没有意义。
我呆了两个月就离开了。我去了一家小超市。
我本以为小超市工作会轻松一点。
但是在经历了无数经历后,我发现自己干的好多蠢事都是来自于我那“本以为”。
我“本以为”小超市老板会计较的少,不总是骂你工作也少。
挺好。至少我猜对了三分之一。
店里一共三个人手,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男的,说话跟咽了糖精似的甜。他特别会说话,天天跟我们称兄道弟,然而我也没见这里的人有多喜欢他。
我照旧住宿舍,我习惯了拥挤狭小的空间。
我喜欢让一切东西都环绕着自己。睡那种空旷的大房间,会让我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空荡荡的空气会更让我紧张。
宿舍一共五个人,两个女的,三个男的。他们有人晚上下班回宿舍,晚上十一点都还要躺在床上讲讲自己的感情段子,讲讲自己那恶心的恋爱感情是,学着电视上的对白把自己人生讲的波澜壮阔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最讨厌的人一大绝技就是恶心死别人自己却能百毒不侵。
我得把荞麦皮的枕头使劲晃荡几下,转几个身,把床板弄得吱呀响几声,他们才能收敛住他们的臭嘴睡觉。
老板
他经常跟我们聊天,一看见我们闲着就分配点工作,再夸上我们几句,说特别喜欢我们工作的态度!再说他一会儿再回来检查。
起初我还挺喜欢他的客气。
可是久而久之,我发现跟他打交道特别累——我一天到晚都没有个闲暇的时间,哪怕是中午和傍晚客流量少的时候,我坐在高脚凳上发会儿呆的工夫,他看见就要分配点工作,然后说他看我今天工作变现非常好,什么账本整理的特别利索。原本不是我分内工作的工作,原本不必干的工作,他都会分配给你。但是他笑得又如此客气,就不好意思拒绝。
只是这样实在太累人,每天上班脑子都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全都是混乱的账务收支和进货退货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工作琐事。我还经常要加班。他经常找过我来,客气地跟我说说今天哪里账务不对,再把进货花的钱再算一遍,记到账簿上。然后把今天卖的货跟昨天的对比一下,想想明天能打出什么样的招牌来吸引更多顾客,怎样能使利润最大化——
或者你干完这些后,再给你分配个收拾一下收银台的工作——客气地跟你说说你工作态度真好,然后让你“帮忙收拾下”收银台。
他就跟那群自觉的读过MBA 就发号施令大谈管理的人渣们一样,靠着自己那点屁管人的理论用的还挺像回事儿似的。不可一世。
同事们也经常加班。工作表上写着每晚下班时间七点,上班时间九点。但是除了上班时间他没理由强行让我们上班之外,下班总得要干完全部的活才能走人——反正不拖个半小时,他心里就不舒服。
一个月下来,我算了下给他加班的时间至少有二十个小时。相对于他标榜的那“高薪工作”,平均一下跟那些快餐店实行的xx市最低工资标准差不多。
我在那里干了四个月就走了。老板“客气”地问了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若是有事可以提前在这里支半个月的工资,就不必辞职了。
我说家里没事,就是不想继续干了,太累。
我直截了当地跟他说。
我看他脸色沉了下去。一个男人整天玩心思像个女的似的,也不觉得自己奇葩!我可不想让他找个借口,劝我留下来,什么提前发半个月的工资就不要辞职了——这里没人能给他干得超出三个月。我算是傻子了。我可不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