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这酒吧已经不再像表面那样安静,人们都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警察来干什么。维子的“生意”最近也消停了好多。
最近一个月警察三番五次的来,差不多隔两天就出现一次。私下里我也没跟弟兄们说过话,我怕哪天我也被一群警察挡住路,被叫到旁边问话。
最近一次警察出现,是自我跟阿勤谈话那晚的下个星期三黄昏的时候。
他们差不多是冲进来的。当时我正点钱记账,突然间抬头看见一群警察,吓得手里的钱都散了一地。警察们像是早就瞄准了什么,进门就每人直冲一个地方,大概五六个人,腰里别着电棍。
一个高个子的警察来问我话,其余的上了二楼和后厨。
弟兄们都围在了我旁边。
警察问了我一大串关于我工作的问题,和这酒吧平常的行当。我告诉他没见过,不知道,没听说。
那警察盘问了我十分钟,最后其余的人从二楼下来,准备要走,他才结束了盘问。弟兄们看见我一个字都没出卖他们,也都满意地散去了。我手里却把一张十元钞票早捏成了湿巾。
我的处境已经危险到不得不离开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想,我想着四千六的工资,好好的工作环境,心里一阵纠结。
但再重要也不比坐牢重要!
干什么肯定都不要坐牢!
我就决定,下个月跟维子说辞职的事儿。
......
我总是侥幸着,侥幸着,觉得能拿一月工资是一个月。
之前我只跟阿勤提过辞职的事儿,阿勤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没打算,阿勤就说:
“光子啊,你真蠢,你都给维哥干了这么长时间,维哥哪里亏待你了!?出去打工不还一样受累!”
我说我干厌烦了,想换份工作。
阿勤说:“那你跟维哥说吧,我觉得他不会让你走。”
我正想问为什么,但是阿勤起身躲开了。
事情果然像阿勤想的。我跟维子说辞职的事儿,维子一脸惊讶。
他骂了半截话,打住了,抬头盯着我看,手里酒杯捏的紧紧。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干的有点厌烦了,想换份工作做,换个城市和生活。”
维子低头把脸藏了起来,我觉得不妙。过了半秒,他又抬起头说:
“光子,你确定你只想换个工作?”
“对啊!”我点头回答。
他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哦——!”他长长哦的那一声我也不清楚其中含义,只是觉得他在否定我,像是讽刺我。
我有点紧张。
“那这样吧,”他把酒杯放下,“我给你找个KTV,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工作!”
我说:“我想回北方。”
他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和紧张。
不知为什么他会紧张。
他不说话。
我想了想,我说:
“放心吧维子,你也了解我,我什么都没干过我也什么都不说。不是我的事情我也不管,就像我两年前刚来时你跟我说的,这店里一切都不用我管,我就给你干好工作,每天数钱记账管吧台,我能有什么好说的。”我说。
“嗯嗯。”他翘着二郎腿点了点头。
但是我不觉得他放了我了。
尤其是现在这么紧张的情况,警察快要天天来巡视了,我敢说自己没见警察来?!
我有点后悔自己说辞职说的太晚了。
我差点要求他让我走。
他说“你在工作上两三个月吧,等我找到人之后你再走。”
我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那气氛简直就在逼我答应。
因为除了想抛开这一切行当:卖假酒,拉皮条,当打手,我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他的“等找到人再走”这请求。
我咽了口唾沫,说;“阿勤在吧台也能干......”
“他现在天天跟我出去!”维子回答的很快。
我好像只能答应。
我就无奈地答应了,透过眼角余光,我看见维子得意又老辣的眼神,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讨厌他。
之后我又工作了两个月,时不时地想:要不要逃走?!
但那样就承认了我心虚。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害怕起来。我就打电话给爸,我想他肯定帮我出出主意,说几句话。但他居然骂了我一顿!
——说我活该!!
他说我活该不务正业,不走正路,是我当初选的跟这帮人混!他当初劝我不要去找维子,我不听,他不想管我这烂摊子,让我自己找警察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谁拿我的工资交了学费,谁每月收着两千块钱,谁在听到维子给我四千工资时瞬间默不作声!?
拍拍屁股就说什么都跟自己没关系!
我打完电话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因为不停地向上呕吐,小便都快失禁了。鼻子不停地留着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舌头左边长满了创,左脸颊肿了,左眼肿的也眯成了一条缝。除了咽唾沫,我什么食物都吃不了,也说不清话。我在医院输了两个星期的点滴。
我发誓这辈子死在外面都不要回家!
人们都是自私的,都只想自己的好处。
阿勤在医院陪着我。我哭啊哭,从早到晚地擦眼泪,擦着鼻涕,生气的事就是消不下去,医生说我再这样就转院吧,他们治不了我。
所以我才在医院昼夜不停地输了两个星期点滴。出院后又吃了一个月的药。
阿勤每天都来,晚上也待在医院陪我。他看我老是擦眼泪把肿了的左眼都擦破了皮,就骂我真是没骨气。
他扔给我卷卫生纸,说:“哎呀,行了行了行了!!”
“行了吧!你这男人,丢不丢人!”阿勤说。
“别老想它了不就行了吗!?”阿勤声调很高。
“你想它有用吗?自己受罪谁管你了!?谁管你生不生气呢!?”阿勤说。
“你这才多大点事儿,不就是随便说了几句不想听的嘛。那人的嘴还能管得住?!”他问。
他搬来一个凳子坐下,说:“谁不都是想自己多一点嘛,那人越是没办法越有本事生气,你见过维哥轻易生过气吗?人家能上天入地的人物们哪个会做不来或者解决不了就发脾气?!”阿勤问我。
我擦了擦眼泪。
“换做你每天被叫去干陈先生那些会计的账,你也做不来,你肯定也要摔抹布,你肯定还会想‘维哥是不是穷的连再找个人干活的钱都没了’?”阿勤问我。
我点点头。
“所以啊,瞧你那副怂样,一看就没本事!”阿勤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开我玩笑。
我没理他。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输液的手,动了一下。
我给你讲讲我那时候的事,阿勤说。
“我从小挨打。每天回家我差不多都得挨几巴掌。他还打麻将,还喝酒,一天一扎一扎的啤酒进肚。我吸烟就是跟他学的。天天自己那成色还骂我是混蛋窝囊废。我十三岁还被他吊在房梁上,锁上门子拿裤腰带鞋底狠抽了我几十个耳光,我不也没死吗?”阿勤说。
“我心里就好受吗?!”阿勤激动地问我。
“你怎么能跟他们计较呢?你计较他们也是那样,没文化呀!?”阿勤说,“让你肯定不会拿鞋底抽自己孩子耳光,可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个时代,讲再多都是狗屎,不想听了说不定再给来个耳光!”
“你看我回过家吗?!”阿勤问。
“我都五年没回过家了,最后的一次还是在火车站上,跟我妈立着说了半小时话。”
“我妈倒挺好。可我就是不想见他们。”他语气突然柔和了好多。
“还是多回家看看的好。”我攥着拳头努力说出了这句话,还算清晰,舌头不是很疼。
“我不想回家。”阿勤说,斩钉截铁的面容。
“我就是受不了那气。我真但愿自己没爸没妈。至少别人打你一顿,骂你混蛋,都是因为你不认识他。”阿勤说。
我无言以对。
“我也是二十的时候,像你那么大,来了维哥的酒吧。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要我说我最该去的地方就是少管所。”阿勤说,他看看我,很不明显地笑了笑,“我年轻时也总干坏事,你不是跟维哥同乡么,你应该了解他比我了解的清楚。反正你别学我,我这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从十一岁就偷东西,跟当村的几个大孩子骑着偷来的摩托车扒别人东西。手表,钱包,香蕉,扒鸡——偷个鸡肉几个人躲起来吃的那叫一个香。你别不信,那是真香,吃着感受都不一样。那时没什么观念,就觉得是自己辛苦换来的。”
我差点想笑。
阿勤双手搓了搓脸。
“后来越来越猖狂,那时候不回家,因为老挨打才离开家的,偷东西了知道回家更要挨打,所以我怎么可能回家。我就越走越远,跟他们三个大孩子,骑着摩托车,走到哪里偷到哪里。身上也有钱,就一边花着一边倒腾来。”
“那时警察就跟摆设儿似的。你别不信。摩托车丢了,塞点钱给他们,他们给当地头头儿们,头头们就派人打听把摩托车换回来。该提防的还是村民,惹急了他们真敢拿榔头打你。直到后来,我们都快要走出省了,身上没钱就准备去偷个一二百,结果一个村民发现了我们,认出了我们,那两个大孩子被逮住了,送到警察局。我当时骑在摩托车上把风儿,所以逃了。另一个大孩子也骑着摩托车,但是在人群里跑的时候,被一辆三轮车撞倒了,我回头看时只看见一地血和塑料碎片。并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反正我也没好受。那时候个子小,骑摩托车太快就倒了,膝盖蹭在石头地上骨头都露了出来。血一个劲的流。身上也没钱了,骑了两天摩托车才找到回家的路。好不容易回家了,当天那玩意儿从外面回来,我就挨了顿打。”阿勤说。
“所以我把初中上完后,再也没回过家。”阿勤说。
“谁都能打你一顿,教育教育你。从来没人说过你的好,都是说你怎样怎样的坏!”阿勤说。
“我都有前科了,你觉得我可能再走出去吗?谁接纳你?!别跟我扯什么道德情操那一套了。我不信!这世上谁都敢指着我鼻子说情操比我高。我觉得自己情操比警察都高。他们就会抓住犯人了踩在地上大吼大叫,好像你简直是天理不容的一样。”
“谁他妈有权利评论我道德好坏!!”阿勤突然特别激动。
我吓了一跳。
“别,阿勤,你冷静。”我说。
我抬起输液的手,想让他冷静点。
“你要愿意走出去,啥时候都可以啊。换份工作,谁认识你呢?”我说,说话的时候还冒风,舌头疼地都打颤。
“谁认识我?”阿勤问。
“都觉得你是天理不容的,谁他妈认不认识你又有什么区别?接纳你?狗屁!”阿勤说。
“都想把你脸踩在脚下‘伸张下正义呢’!你当警察不认识我!咱们店里的人他们都认识。他们就是自己也窝囊,跟林哥也得说好话!没有林哥天天供他们吃喝,他们哪来的钱吃那么好!?要不是省市上级来查,他们哪个孙子敢动弹!?”阿勤说。
一脸骄傲的神色。
我真不知是否该觉得好笑。
但至少我相信阿勤说的是真的。
阿勤说这当地的幼儿园都有维子捐钱建的四所。“林哥”是商人,黑白两道都吃,他有时也捐点钱建养老院和学校什么的。这种人大概是世上最难猜透的人。
可是我对那不感兴趣。阿勤感兴趣。
我跟阿勤说,我想离开去北方打工,换个环境。
阿勤脸色冷静了,说:“你可以去问问维哥,看看他愿不愿意你走。”
我说:“他让我再等两三个月再走。”
阿勤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