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吧台，随手捡来抹布，又一把扔了出去。心里烦躁的很。
“他维子愿意干什么勾当就干什么！不嫌丢人他爱怎样怎样！辞职不干了！”我心想。
但是转瞬间一月四千的工资就打消了这念头。
以前看见那些臭女人们在眼前晃来晃去，没觉得怎么反感她们，就当做装傻充愣似的不去想，心里洁净得很。现在警察明白地一问，真是一肚子气和恶心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生什么气，看见东西就想摔。
“早死一个早清净一天！”我心里想。
我想让她们滚出这店，但那最该滚出这店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才是这里最疏远的。但我不想离开，我一个月拿着四千的工资，觉得什么事都没比这更重要了。
过了两个月工资涨到了四千三，又过了两个月，涨到了四千五。后来涨到四千六。我说什么也不想走。我就想让那群疯婆娘们走。
苍蝇离开垃圾比她们离开我视线都容易。
那一年是2008年，汶川地震，店里有几个女的回了家乡，后来再也没回来过。
就这样，我就又工作了一年。酒吧里还是时不时地发生状况。有时候看见维子脚步急匆匆地上楼下楼，肘窝里夹着个黑钱包，脸色难看。有时候闯进陌生人来，直接飞奔上二楼，就能听到楼上叫喊争论的吵架声，一群人吵架，能吵上一上午。警察拜访的也勤了，每个月都有警察来，不定时地来，但几乎哪次来我都不在场。或者在洗手间，或者在后厨跟厨师长谈闲话。每次我见到警察时，他们都已经问完要走了。阿勤就跟我说，“维哥说了，你不用管这里一切事，一切事你也不要问。”
我说好，我冲他点点头。
我还不想听呢。
天天站在吧台里，我对自己的要求就只是干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其他一切概不过问。但是后来发现，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闭上眼就可以自欺欺人——我天天看着在我眼前打人骂人出手砸东西的人，时间长了，居然发现自己都习惯了！偶尔晚上做梦，也是自己拿起个酒瓶砸到别人脑袋上......
虽然没有做，但是却接纳了这儿一切，天天听着人骂下流的脏话，慢慢地自己跟自己说个话也是脏话连篇。
我偶尔走出去买东西，看着大街上的人普普通通，觉得自己已经跟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我想回去。
回我那个原来的生活。
阿勤都不再跟我多说杂志的事儿，我感觉自己在这里就像个外人，像个傻子似的，谁一天到晚瞧都不瞧我一眼，直接从我身边夺过路去，行色匆匆地走出店门。
阿勤偶尔叫我出去吃饭，我们聊天也不过是家长里短，什么他又买了几双鞋，衣服丢了又买了几件，前天看见个商场柜台里的手表，挺气派，买了下来还没还清老林的钱......
因为除了这些没什么话题好谈。他总是跟在维子身后边，跑腿办事儿，我呢，大概再过上半年就离开了。
有一天，晚上客人很多，阿勤跟我在吧台里抽烟，时不时送瓶酒过去，客人要鸡尾酒就调，干完活儿再回来靠在一起。
我跟阿勤两人靠在吧台上，一人手里夹着根烟，看着前方人群扭动着肢体，伴随着音乐，时不时站立着跳着跳着咕咚一杯酒下肚，又或着哪个穿着黑丝袜的女人一屁股蹲到某个男人怀里。
阿勤捅了捅我胳膊。
“哎，我问你，你有妹妹不？”阿勤说。
“你问这个干吗？”我说。
“真是的！就问你有没有妹妹！这么简单。”阿勤说。
我掐掉了烟，擦了擦桌上的烟灰说：“有啊，两个。”
阿勤左手夹着烟，靠近我。
“跟你说啊，等你妹妹长大了，千万别让她们去大城市。咱们不是有钱的命，大城市的生活费用哪是一般人能摊得起的！？”
我说：“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阿勤说，抽了口烟，烟熏的我眼睛不太好受，我揉了揉眼，他指着前方的人群说：
“你看啊，那些穿着黑丝袜的，干...嗯你懂就行,自初中就开始干那个。大都是穷山沟里的，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他凑近我说：“你可别说出去啊，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她们比咱们家境还差。”阿勤把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他俯伏在我耳边小声嘀喃道。
我睁大了眼看着他。
“只不过人前光鲜一点。”阿勤说。“她们也看心灵鸡汤你信不？那些什么‘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找到自己未来’，‘管理自己的时间’啊那些书，她们也看！
“就这么说吧，”阿勤终于挺直背不压低声音了，“只有山沟里穷的要命的或者死了爹娘没人管的才会干这个！这年头，”阿勤又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说：“人们都得为吃饭啊！都想活得好一点，都不想挨穷。”阿勤说。
“那也有手有脚啊，干什么也不会饿死！”我说。
“瞧你说的，”阿勤说，“我又没说她们好！？”
阿勤长长叹了口气，“哎，可是没有个盼望，天天就跟混吃等死一样，也不知道活着是个啥意思，没个技术没个文化，也没个钱让咱有文化，挣不上钱还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啥，若是你，就会想找点乐子嘛！？”阿勤说。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虽然当初我选择酒吧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想挣钱多点，想付出少点......还觉得自己钻空子钻得很聪明。
“跟你说，”阿勤说，“哪个城市也有咱这样的地方，KTV, 酒吧，夜总会。哪个地方也有那样的臭婆娘，卖来卖去就不穷了，等不穷了，将来再嫁个好人家，当个孩儿他妈，老公说不定也是有钱，照旧过好日子。人前人后都以为他妈 的是有文化的！你光说你一套不行！光子！事实就这么明白着呢嘛！？都知道当服务员没啥前途！那能有个屁前途！老板天天就知道骂你，就知道一天天关心你他妈为他工作了多少时间，干好了是应当，干不好了骂你是猪圈里生的肉芽儿！”
我看着他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
我特恶心那种随便啐来啐去的人，看着阿勤这样我同样恶心，更别说他给我复述的话，让我立刻想起了初中老师天天在讲台上骂我们的话：一群肉芽儿！......
我掉过头去，真是恶心地差点没掐掉烟去洗手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真能恶心到五脏六腑的恶心。想象力太好也是个麻烦。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既然恨别人行为差，自己就要离那一切恶劣行为远一点。
他继续说，我扭过头没说话，上腹部的各种器官一阵痉挛。
“咱这虽然说是出来混的，名声上难听，说出去叫人笑话，可最起码没他妈 的混蛋骂你是不是！”
我点点头。
阿勤以前也在很多地方打工，跟我一样，十五岁就离开家开始打工了。很多城市里的人不一定心眼儿好，社会上也有又穷又狠的人。
我以前打工也经常挨骂，有一次差点没控制住，把锤子攥在手里，差点抡起来打到背后正骂我的工头脑袋上。
若是发生了，我现在应该在监狱里打工呢。
突然间，阿勤咧开嘴笑了起来，“你说，那群婆娘们倒也好看哈，怪不得有人就是愿意要，屁股都那么圆！”阿勤嘿嘿笑的像个傻子，一副又贱又二的样子。
“牛的屁股也圆，你咋不亲近牲口呢？”我问。
“滚！！”阿勤说。
......
阿勤去跟人喝酒去了。我一人在吧台上，吞吐着烟雾，不由自主的，想象力开始控制不住地乱想起什么来。
或许每个城市都有过这样一段时期：为了经济发展，为了商业繁华，人们铤而走险做各样的买卖，街道两旁到处能看见掏人钱袋的无底洞。等经济发展了，过去的黑暗一下子被人刻意抹去，人们刻意地忘记，在这座城市曾发生的自己亲手做的罪恶。取而代之的是走在阳光明媚的干净大街上，拎着菜篮子慢悠悠回家做饭的家庭主妇的背影。
我吞吐着烟雾，看着人群欢声笑语却半点开心的感染都没有。那种孤独是真的孤独，我想着，或许只有生活安静了，内心才不会孤独。
而不是像我眼前这样，猛喝着啤酒挥舞着手臂，让自己不去停下思绪，人们无时无刻地搜寻着同伴，用漫天的废话来打发自己。
人家都说每个年轻人都有过成长的烦恼，可是我想，大概也没人会像我这样，迷茫到这种地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