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维子彼此只是表面上的热情和客套。维子不跟我提酒吧的事务,我也不提乡亲们的事,并且在他眼里,乡亲们早就不算什么东西了。阿勤倒是很热情,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十分钟,他就把店里一切他能想到的介绍给我,包括调酒擦酒杯,收银,打烊,记账,记房号和预定包房需要的信息,打折怎么打,不同的人不同折扣,不同酒水也不同折扣。一楼是酒吧,有舞池,二楼是包厢,三楼是餐饮。
我从没上去过三楼,那里楼梯口有个小门上着锁,每天客人和三楼员工们走另一条楼梯上去。我问过阿勤谁制定的这么别扭的规矩,为什么就不能上去三楼,阿勤说他也不知道,他只听说三楼是跟邻居家那家餐厅打通的,餐厅不全属于他,并且员工也不属于这酒吧。我就相信了。
每天晚上九点下班,收拾酒杯,把烟灰缸洗一遍,把酒封好,打扫垃圾,交接收银的账目,这是我跟阿勤每天例行的工作。之后会有人轮流值夜班,夜班到三点,每四天轮到我一次。渐渐地发现自己过的还可以。
阿勤还教了我啤酒花的酿造过程,发酵什么的,什么样的啤酒花味道才算好,什么是发酵坏了的,为什么有的啤酒还能有股茉莉花的味道。但说实话,我对那个不怎么感兴趣,所以阿勤当初给我讲的那些,我也差不多全还给他了。
阿勤烟瘾很大——不知为何人能染上像阿勤那么大的烟瘾——一天两包烟,一天到晚能看到他俩手指夹着个烟吞云吐雾,一刻不停地吧嗒吧嗒地抽着。而我则只喜欢把整条烟放在鼻子前,嗅嗅它甜香的味道,反复闻着白纸包裹着的烟草的香味,直到不小心把它揉碎了为止...或者叼在嘴里,直到烟嘴被湿透折成两半了,就扔掉。
爸打来电话,跟我说了家里的事,又问我在这边的情况,谈起了工伤的赔偿。
我说反正我是不打算要那份赔偿了,没希望。他说唯一渠道就是打官司,让我去打官司,我哪晓得那些章程和法律流程都怎么走?!他呢,在工地忙了一天又一天,一想到待在法院两天,300块工钱就泡汤了,他死活不情愿。真没见过他那种逻辑思维的人。弟弟马上要交学费,每年到这个时节,六月份,他的眉头就拧在一起时常唉声叹气。他打算要到工伤赔偿来交弟弟妹妹们的学费,又让我来去打官司,我说我不会,他就说我没出息,怎么这么点小事都不敢做。我心里一阵阵发泄不出来的火气。
好不容易生活找到个安稳了,想清净地一个人无牵无挂...打通电话费钱还给你一顿憋屈,说多了都是无名火气。
我说我没受过教育,这样的事应该让你家老二来干。我这样跟他说。
真没见过他那种逻辑思维,什么大事小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两天工钱。一天天急急忙忙为了生活和钱,都不知道自己眼下在干什么。整天别人问个他什么问题,都是:“嗯,唔,哦”这样的回答。你问他明天有啥打算没,他会告诉你他今天瓷砖贴了二十九方,明天把剩下的三十方贴完......
我不是说不想听他谈工作,我是想听他谈谈工作一天后的有什么打算,贴完那三十方瓷砖后想干嘛,把他妈所有的狗屁瓷砖都给他妈的贴完后想干嘛!
不过算了,我知道他准要说:
“出去喝酒。”
喝完酒呢?
“再揽个工程...”
......
本来就议论的热火朝天的那个词“代沟”充斥了我身边的报纸媒介,再跟他吵一架,自己的自尊心真会受不了。
他再给我打电话我就直接挂,又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说按照别的工友给他讲的经历,工伤纠纷的案子拖拖拉拉要三个月甚至一年左右才能解决,而且经常被传唤到法院,让做这个证明写那个文书啊,给传票啊什么的。他说那就认命吧,就当自己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命差该着倒霉挨了次疼还扔了三万块钱。
我心想真是能有人傻的像他这样,给自己找个安慰还要找成这样的借口:什么认命吧。
我给他回了封信,我说就当三万块钱让我买了点技术和知识,三万块钱分摊成我现在的工资,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我只要在这里长干,干几年,肯定会挣点钱,但我又怕他说一年半本能多挣上那三万让他清闲点,我就把信撕了重新写了一张,只写了第一句话。当看守的那段日子反正没有白白度过。
弟弟上了大学,他上的哪所大学我不知道了,我只直到学费是一年五千八。爸在信里提了这件事,说了一大段他的学校咋咋样的事,我直接略过看最后几行。他说他用我寄回家的钱出了三千,他很开心,写了句:
“光 子 谢 谢 你! 但 是 爸 是 你 爸,跟 你 说 谢 谢, 你 就 别 说 出 去 了 啊 !”
我能明显看到那句“但是爸是你爸”里面的第一个“爸”,是把“我”字勾了的:“但是我是你爸。”
我读完忍了忍笑,又始终打消不了怒气。生气又想笑。
我照旧按时给家里打钱,是因为这是个义务。奶奶在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将来不管怎样,打工一定要供弟弟妹妹们上学,等我老了他们来养。我要打工供他们出人头地。可我自己都没机会出人头地。我在维子这里一个月四千工资,吃喝不用自己掏钱,我就把一半寄回家里,供那几头猪上学。
维子平时不露面,他隔三差五地来请人喝酒,一直在二楼。他穿的衣服一看就价钱不菲,做工很精致,从没穿过同样一身衣服超过两次。站在人堆里,无论跟任何人相比他都很明显,一米八的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留着短发,很帅气。跟小时候灰头土脸地偷乡亲们鸡蛋的那个维子截然不同。
店里所有弟兄都把维子当成偶像,连阿勤也是,一提起维子他就有一箩筐的话要说。“看看人家维哥,看看人家那范儿!你看看人家那成功...!才25了,维哥都有房有车有自己生意了,咱追一辈子都追不来的钱啊,人家都习以为常!把咱们都落远喽!......”
我承认维子变化很大。
不,是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