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一天晚上，大概十二点，一个客人搂着四个女的走进来，同行的还有四个男的，另外两个女的。他们定了包房，我去拿酒，拿了十扎啤酒，送上去，他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谈着这年头打工的都跟苍蝇似的，挥都挥不走，死皮赖脸地挤在北京，没个文化还总想充个文化人......看他们那样子，似乎是根本没注意到我就是个他们嘴里说的打工的，现在还正在给他们提酒。他们一副忘我的神态，凑在一起气愤地谈论着路上穿得跟乞丐似的人怎样挡他们路了，怎样碍她们眼了，身上臭气轰天，熏得她们那天晚上的火锅谁都没吃好。
我进进出出两次，他们都旁若无人似的大声跟对方讲着自己经历。靳东在楼下都听得见，我路过他时，他问我：“谁他妈这么不要脸？”
我说：“不知道。”
我又去地下室找啤酒。
那晚客人很多，靳东叫了两次送货的——谁要是见过酒吧KTV那种场合的啤酒的来路，就再也不会花钱来这里买醉了。
真是活生生的“价廉”产品。
再配上人们不同情绪，借酒抒情，再来个背景音乐，那简直成了“物美价廉”的东西。
我又提了五扎啤酒上楼去。
他们开始高谈阔论自己的一些经历，谁谁买了车，房子怎么怎么样，在朋友家的聚会发生了什么，等等。仿佛说一说别人的财富自己也顺便能炫耀下。
我没怎么理他们，放下啤酒就出门去了，但我感觉自己态度也不算差，靳东上次骂我的事还记得。
过了午夜，大概一点那样，店里客人还没走。将近三十号人还在店里耗着，有时候碰见喝的烂醉如泥的，就打电话叫“专门的人”来处理。有时候就是这样，时常加班。靳东给我们的说法就是：晚上加班给40%提成。
我就耗着，跟弟兄们坐在沙发上，彼此猜测着这群人今晚几点走。有人说三点，有人说六点，我看了下墙上的钟表，心想今晚甭想回去睡个好觉了，那群人丝毫没困意，我猜是三点，他们才能结束。我就靠在了沙发上，拿来本刚买的杂志，开始翻看上面的文章。
那时还没有兴起智能手机，人们无聊了只能是扯闲天，或者看本破杂志——其实没手机挺好，人们还能看会儿书来学习一下。
弟兄们坐在我身边，在沙发上彼此聊着笑话，那些DJ音乐和闪动的灯光真是够了，我起身把灯光调的亮一点，把闪动关了，心想着这样说不定喝酒的也觉得无聊就回家去了。早点打烊，早点回去休息。我不想多挣那几十一百的提成。明天的钱明天永远挣不完。
“开那么柔和干嘛，不然一会儿就想睡觉了。”弟兄们都说。
无奈我只能再把灯光调成变换的，客人们继续喝酒谈闲天。
靳东喝醉了，他碰见了个老相识。
我给楼上那群人提了四次酒，同时也尽量让他们既不觉得我态度差，又不找我来参加他们的酒会，充个数玩个游戏啊什么的，我可不想。喝酒聊天就好，千万别找我麻烦。
我暗暗想着。
大概晚上两点半的时候，楼上那一群下来了。靳东在吧台里还跟自己的老相识嘻嘻哈哈谈话，一个提着酒瓶戴着条粗金项链的男人打头走下楼来，大声骂了一声，把我们跟一些客人都吓了一跳。
“谁他妈给拿的啤酒！？”
他脸红的跟两半屁股似的，我心砰砰跳地厉害。
我两个腿打颤着立起来走过去，低着头脑海里一片黑暗。
“那个，大哥，是我给你拿的酒。”我说，其实已经被吓懵了。说真的，我真的被吓懵了，脑海一片黑暗，跟刚跑完四百米测试似的缺氧。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黑着两个眼，只是按着应该做的做。
那臭男人一把把啤酒瓶摔在了地上，“这么难喝的狗东西你们都他 妈的卖！他 妈的当老子尝不出来！”
靳东赶紧走过去，带着粗金项链的男人仍站在楼梯上，靳东抬着头看着他。
“有话好好说兄弟。有什么话咱下来说。”靳东歪着头，不慌不忙地说道。
一般这种事，都有“专门人员”解决。
靳东让那男人下来，下了台阶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一群人指定是喝醉了。他背后的人们也不说话，也不骂人，也不下来，杵在那里两眼发直，只是不怀好意地轻蔑地盯着我们看。那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下来。
“谁他妈给我们提的酒？”他问。
“我提的大哥。”我说。
我两个膝盖不停地抖。
不是因为我没见过世面怕事，而是正因为我见过“世面”，见过靳东认识的那帮“专门人员”处理烂摊子，才知道可能会发生的场景。
“你他妈就没闻闻那破酒是他妈假的吗？！”他用一根手指用力伸直指着我，咬着牙才说。
“没有。”我说。
我最恨那种张口闭口骂人还用手指着人骂人的人。
这类人没素质到让人惊叹，教育起别人来一套一套，自己干的却比别人还没素质。
我听见身后有声音说：
“又是个他妈喝饱了不想付钱的。”
我就更鄙视他。
“兄弟，”靳东说，“咱这儿的酒都卖了五年了，一天到晚有弟兄上这来喝酒，咱也没听说过客人说这是假的。”
“这样吧，”靳东说，“给你打个折兄弟，下次还来！”靳东拍了拍他肩膀，但是拍的很生硬，同时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男人把头往后一仰，噘着肥厚恶心的嘴唇，慢慢地带着腔调地说：“我是为你那破打折来的？老子说这酒是假的，你他妈再没良心也敢没良心到林四儿这里？！你去建外打听打听我是谁，打听一下大哥的名声你就知道他妈今晚跟谁说话了。”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靳东的右肩膀。
靳东说：“兄弟，咱这里也是有背景的，咱这里也是不是谁想吐口唾沫就随便吐的。干嘛闹得那么僵，来，今天这酒算我请了！不用掏钱，下次再来！”
我发现靳东语气立马变了，那惊讶，真是，怎么说呢，没法说。
那戴粗金项链的男人或许来路很硬，可我惊讶的是靳东。我想问弟兄们，社会规则难道就是这样的么——看见个强者顺服是上策，坚持自己原则闹僵就是下策，跟“大哥”立马和好，贴过去依傍上当个“小弟”，那样的关系里，那样的人能信任吗？
可是我试了试，没能张口问出来。
我怕他们一起针对我，我觉得自己还是辞职比较好。
那晚靳东跟戴粗金项链的男人好说歹说聊到了四点，我在一楼沙发上，既不知道是否该上楼去，也不知道上楼该怎么说。按说这事应该是我来做——处理客人的事——把气撒到服务员身上，服务员赔礼道歉，老板来唱白脸。
“要不然怎么招徕客人”，这是靳东说的。
受气和赔礼道歉是包括在我们工作里的。“要不然老板要你们打工的干嘛”，这也是靳东说的。
四点的时候，那群人走了。终于离开了。
我在一楼吧台里站着，两脚倒腾着怎么都觉得别扭，心里着急，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听见靳东他们下楼更是着急。
我给那戴金项链的男人开了门，急匆匆走在他前面给他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大哥慢走！”我说。
目送着他大摇大摆地坐上一辆红色保时捷，靳东站在车外一两米处冲他挥手，那男人把车窗摇下来，向外大声吐了口XX，接着又把车窗摇上去，冲靳东甩了个手势就扭头了，一行人磨叽了十几分钟，才通通开车离开。
真希望他们被查酒驾的交警拦下来。
靳东一回到店就把脸一摔，立马又变了个人。他走到吧台砰地把酒瓶往旁边一甩，腾出一大块地方，眼睛布满红血丝，脸像着了火似的红，直盯着我说：
“向光你说你怎么着吧，嗯？今晚咱俩聊聊！”
“我不想干了。”我说。
“不想干了今晚就滚蛋！”靳东把胳膊往后一甩。
他突然地一吼，吓得我们都惊了一跳。我跟其他人就站在原地，我尴尬地杵着，看见弟兄们对我眼色也都变了。
我没说话。
彼此沉默了大概一两分钟，靳东一只胳膊在吧台上撑着自己，一只手拿来一杯子，在旁边接了杯热水。
“你在这干了都快四个月了光子。你还想咋样啊？”靳东问，一脸无奈头疼的神情。
大概我同意来这里干活就是个错误。
“对不起东哥。”我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能顶什么用，能解决事吗？！”靳东问。
我摇了摇头，可还是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靳东长长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你能冲咱的客人笑一笑吗？”最后，靳东这样无力地问了我一句。
我说我笑不出来啊。
靳东一把把水杯碎在了地上，弟兄们都被吓傻了。
“笑出来笑不出来有关系吗？！你让自己觉得好笑、他妈怎就能笑不出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好吧好吧我下次改，我下次端酒时多检查自己。
我害怕，又紧张。
我呼吸急促地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
他开始借着酒劲发脾气。
“光子你知道这年头生意多不好做吗？啊？！两年前我还他 妈的像个马桶似的给人灌酒。”
“你以为这么大门面是老子花爹娘钱摊下的！？”靳东把手往后一甩，碰翻了倒挂的一排酒杯。
兄弟们急忙收拾打碎的酒杯，一边说：“别生气，别生气东哥。消消气。过段时间就好，过段时间光子就会了。”
“过段时间就好！”靳东突然吼叫了一声。
“他 妈的谁能在我这店待过一年！”靳东向背后扭着头，脖子上的青筋尽显，脖子跟脸涨得通红。
靳东扭过头依旧盯着我。
恨我的样子。
我也安慰他，我说行了行了东哥，我错了，对不起。我想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也学着他前一小时拍那个闹事的男人肩膀一样。可是我做不来。
“我跟你说向光，你哥我也想找个体面的活，我他妈也想坐办公室，当个他 妈的经理穿着白衬衫一个月六千。你想的，你哥我都想过。”
“我爸有六个儿子，光子，”他用左手比了个六，“我还是最小的那个。我他妈小学毕业就出来混了。我也想他妈坐在教室里不用愁吃喝、不用想着我妈他 妈的还在家里因为挣不上钱挨打！”
弟兄们都上去劝他，劝他回宿舍睡觉，都已经凌晨四点半，谁都困得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他的话让我无话可说。
靳东靠着吧台，张着嘴时不时地晃悠悠着，他后来在楼上又喝了两瓶葡萄酒，脸颊和眼圈红的吓人。爸说过靳东那样的人才能喝酒，说明肝脏很强，“喝酒也有技巧，喝前吃点......”爸说的。
我他妈为什么要拿谁能喝酒这事引以为豪！
靳东那天晚上一共喝了三瓶葡萄酒，一直到他自己在吧台后栽下去，昏迷不醒，我们才把他抬回宿舍——放在一个拉货的手推车上，两个人推着把他放回了宿舍。那时的住房已经有了电梯。
第二天靳东睡了整整一天。后厨那个做菜的要比我们年龄大一些，他在靳东不在的时候指挥我们。兄弟们谁也不想在前台当服务员给人端酒，就时不时跑到厨师那里，看看他都怎么做菜。
我在这里其实也没白浪费时间，靳东要我们学调酒，简单的鸡尾酒，简单的加果汁的酒精饮料，但大部分人来都只是喝啤酒，来找“情怀和火花”来了。
那句书上的话怎么说来着——
你的选择比你的努力重要。
我收拾了一番自己的行李，把必需品该带的都收拾上，其他的连被褥也扔在了这里，装好行李箱，去银行取了两千元的存款。我跟靳东要了工资，又重复了一连串的“抱歉”，我就拎上行当坐上火车，投奔到了维子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