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我瘫在医院里,至于发生了什么我几乎都快忘了,甚至当时,我醒来后也只是看着周围,不饿也不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想看不想想,我只是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这两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被褥,干燥又洁净——我两年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无忧无虑。
我就躺在病床上,感受着四周包围着我的干燥温暖的床褥,像个蚕被卷在柔软的蚕丝里,严严实实。我醒来时正好是晌午,阳光从五步之外的阳台处照射进来,我盯着天花板时而闭上眼时而睁开,我知道我的腰折了,我也在好奇腿是否还听使唤,可我真的不是那么在乎。
至少没有爸妈那么在乎。
我尽情享受着阳光,干燥,白色天花板和白色床单。
妈也来了洛阳,我醒来时她去了趟厕所,她跟谁说着话走进来,看见我醒来了,哎吆了一声。她拽了个凳子坐在我旁边,问我怎么样了,感觉腰疼不疼,什么时候醒来的,动了动腿没有?
我说没有。
她说:“你赶紧动动腿,动一动呀!”
我没反应,但是心里很烦躁。
她还滔滔不绝地讲话。
“你动一动腿,啊?听见没有!你动动腿看看怎么样了!你听见了没!让你动动腿!”
“行了!”我说。
“你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话很生硬,然而心里很难受。
“我就让你动动腿啊向光,你腰折了你知不知道!?”她说。
我比较惊奇的是她怎么没在家,而不是我腰是否折了。
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们。
我动了动腿,我是说我在想着动动腿,但是没什么反应。我又动了一下,还是没什么反应。
我看了她一眼。
她板着脸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跟爸两个人进来了,随后的还有医生。
她一边往这里走一边扭头说:“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他刚醒,我让他动动腿,你看可好,成残废了!”
“成残废了!”她向背后吼了一声。
“你嚷什么嚷!?”一个嗓门还高的男人说话。
那个明显是爸的声音。
他的声音特性就是,即便人还在门外,只需听见声音就能知道那是个满脸胡子拉碴,时常抽烟的穿着迷彩服上面全是水泥斑点的男人。
“我跟你说这么短时间神经还没恢复,你再嚷出去啊!这医院这么多病人你打扰多少人?”医生说,他越过爸妈站在我床前。
“把屁股挪一挪,试一下!”他拿着听诊器,掀开我被子。
我稍微挪动了一下,我是说我想着让自己挪动一下,没反应。
“把上身挪动一下,腰以上凡能动的都稍动一下,不不不,别用力动!”医生一只手搭在我身上,看着我吃力地感受着力气力,把上身凡能动的地方,都琢磨着悠着劲儿动了动。
“嗯——”医生看了看。
“你现在觉得腰以下的腿有知觉吗?”医生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说。
妈的脸色显得难看,又特别烦躁,似乎是想着迫不及待证明她的论断,我成植物人了。
“没有也没关系!”医生说:“你腰折断时神经没断。
“拿着你的片子,跟你妈好好解释一下!”医生说,“别让她在医院大吼大叫了。”
“对对对,神经没断就没事嘛。人家医生都说了!”爸在一旁,跟着附和。
但我估计他也不明白。或许这次意外唯一对他的收获就是,他明白了神经没断就不会成植物人。
医生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爸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夹在医生和妈之间,尴尬地左笑笑右笑笑。
“还需要几天,还需要几天!这才一星期了光子刚醒,你咋就能盼着他下床走路呢!这不医生都说了吗神经没段你瞎操什么心!嘴里净吐不出象牙!”爸说。
医生看了眼输液的瓶子,动了一下输液的流速调节器,转身走了。
偌大病房里许多双眼睛看着我们。
我真期望自己有足够力气退到被子里蒙起头来,憋死自己。
我知道妈在想什么,接下来他们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就验证了我的猜测。
“我就他妈一辈子没享过福!”
突然这么一声大叫几乎传遍了整个楼层。
“天天他妈的看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放个屁都是带着金花儿的!老娘一辈子就得给人擦屁股当牛做马做驴!顶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都他妈比我这贱命好!”
“你嚷什么嚷!”
“这下可好,白花花的钱散出去没他妈挣上钱反而贴了一屁股窟窿!要是不残废还好,残废了老娘这命真是狗转的!”
“你嚷什么嚷!医生不都跟你说清楚了吗你这狗娘们儿!”爸的声音。
一顿周围人拉劝的声音。
“别嚷了别嚷了,这医院还有病人呢!”
“有事好好说,听医生解释嘛!”
“比你惨的多着呢大嫂,打工的碎根骨头那叫新鲜事儿吗?!”
“行了行了啊!”
......
走廊一阵静寂。
我作为那个“残废”,只能任由他们冲对方破口大骂,以我的遭遇当成顺便发泄一下怨气的理由。
对,我就那个破坏生活给家庭遭殃的!谁都没承认过,但谁都想让你意识到这一点。
不一会儿,值班护士来了一群,劈头盖脸地连同走廊里劝架的人也批评了一顿。
“怪不得人家看病不愿跟你们一个楼层,你们还遵守点秩序吗?那秩序摆在那是挡风的吗?真是活该!天天吵,吵什么啊?!有那么大力气吵去挣钱多好......!”一个尖锐声音的护士说。
我听爸妈吵架,替他们害臊;我听护士这样说话,又觉得生气。
哪个生活优越的会为了一口热饭去生气,哪个正经工作的被人拖欠工资一拖就是一年,尽管还没成累赘,但是就连听这种消息都让人受不了。
谁体会过绝望是个怎样的愤怒。
我就是个累赘,我就最好该死!我没挣上钱让家里过的越来越好,没尽到义务就成了亏欠——
他们再返回来时,我把头转向了一方,他们再跟我说话,我谁都没理。妈走在前头,怒气未消的脸还显得铁青。我瞥了一眼转过头去,默默忍受着周围三张病床带家眷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我们看,不带任何表情。
“你弟妹妹们还在家等我,让你爸照顾你吧!我走了!”
说完她收拾上包袱走了。
我思绪还停留在她在走廊里骂的那一通不堪入耳的话,听着就让人恶心又害臊,她却一点都不嫌臊。
我其实真不想理她。
我不想让她自己一人走路,担心她没个照应,却死活又不想转过脸去理她。让她随便。
爱去哪去哪!
人生气时——不,或者说在自己感受中太深时,有时不会注意到周边人。我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默默在心底生闷气,等心情稍微平静后,才发现眼角余光处爸还杵在那儿,两手拿着个黑布帽子,迷彩服上水泥斑斑,胡子拉碴,头发鬓角处也全是水泥。
“你有事就先走吧,爸。”我说。
“我没啥事!”他拽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你送送我妈。”我说。
“她不让我送。”爸说。
“她也知道回家的路,甭担心!”他说。
“光子。”
“嗯?”我看着他。
“你醒了咱就不住病房了。过道走廊里也有病床,一会儿你虎伯来了咱们搬到外面去。”他向外面张望了一番,又环顾了一圈这间病房四周齐刷刷看向我们的人们,最后把视线收了回来。
“明天开始就有人轮换着来照看你,都是工地上的伯伯,你听话,多少挪动这点儿啊!别让人家觉得太沉!”他说,“这样你搬到外面人们也好找,顺着走廊走一路就是!”他笑了起来。
我也想笑,但是伤口疼啊。
我点头表示同意,即便这老破脏的才四层的小楼,走廊也比病房便宜。
医生在我腰间钉了钢板,说折断了三根骨头,大概要养半年了。光是听到这个消息就让人崩溃——半年时间,我什么工作都做不了。
我没什么反应,真心痛的是手术费。
妈走后的第三天,虎伯告诉我说爸朝他们借了三万,一共十五个人凑的钱,约定着两年之后还清。他眼神闪忽不定。他把两手端端正正扣在膝盖上,身体前摇后晃似乎不知该注视哪里。
我本想问问可否不定时地还一部分,两年半后还清,可我又想到他儿子明年要考大学,虎伯一家只有他一人工作。可能这也是他紧张的原因,他也缺钱。
然而这三万究竟该怎么还。
家里还有三个猪头张着嘴等着喂。
我若不吃不喝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三万半年就能还清(若工头也不拖欠工资),可家里三个猪头一个月花的顶我一个半月工资,况且上家工地六个月的工钱还没结算,这处工地才三个月,我连他们学费的事都没找落。
我们对于那些三年如一日盼着工头发钱的老乡还算新人。
谁都没钱。
我跟虎伯说放心,两年肯定能还的清,心底却还没什么挣钱的打算。
爸跟工地上三个伯伯轮流照看我,一人一天,同时他也跟工头要赔偿。但是工头自始至终一句话:没钱。
一周后我能下床自己扶着东西去洗手间了,虽然走路姿势别扭的让人难堪,摆个那个姿势还得要半天时间,但还是有点效果,没让工地上叔叔伯伯们太费心费力。
他们轮流照顾了我五天,爸给了他们一人一天50块钱。
在医院一共呆了两周后,我就出院了。
其实没什么大碍。医生在我腰间钉了钢板。妈走后的第二天,我就能感觉着动动脚,转转脚腕。再后来,我就能悠着力气把脚和腿伸来伸去,用手肘和脚借着力翻动一下,换个姿势躺卧。
又过了五天,我就能自己扶着东西走路了,爸给我拿来了双拐杖,是他在工地上捡了几截剩下的被截去的龙骨废料做的,把边角用砂纸打磨了一遍,用水泥钉简单钉了起来,我就用这双拐杖在医院里独自又呆了两天,两个拐杖宽度还不一样。
同一条走廊斜对头的一个花甲老大爷,晚上被送来做的手术,第二天下午就被抬着回家了,为了省医药费。
我头顶那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在工地上被卡车撵了过去导致左腿截肢,不知为什么他爸妈在医院打了一架,护士让他们转医院了。
我看来待遇还不错,在医院一直养到了能下床走路。
爸忙着找工头要工伤赔偿,一共三万的医药费,工头却说他自己那里工程款都还没到手,能按时发工资也是他借的钱。这件事爸只跟我提了一句,没有多说。他说等我出院回家再说。
在医院一共两个星期后,我坐着同乡的一辆面包车回了家。我的待遇还不算差,比起做完手术就被抬着回家省医药费的大爷我真是幸运——也不知那大爷刚做完手术坐车是否会出血。
同乡的那辆面包车是用来贩运猪肉的,爸这次也是找交情,拖了工地上一位伯伯的儿子,给了人家一瓶白酒,让人家把我捎到山脚下,妈会在那里路口处等着接我。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听妈说这两年刚刚修成水泥路。
清晨四点我们就要出发,我跟后备箱的半块猪颠簸着一起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