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一个朋友,春天的某一天偷偷告诉他说,洛阳南城边有一处建筑工地,正在找施工队和电工,一天八十块工资,就是累一点。
爸有点心动,却不知道怎么跟我铺垫。于是他就问我:“你一个伯伯说,南城边有一处建筑工地,不让你刷水泥了,学电工,累一点你能吃消不?!”
我模凌两可地回答说:“反正我肯定是得跟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得在哪里呗!”我其实并不想去,正常人都是寻找自己擅长的工作,干的顺手工资还多,他是捡着什么工作就做,只要工资高干啥都行,他都没问过自己那些电路线路懂不懂!可我也不能抛下他或者让他抛下我,就答应了。
一两周后我们拎上麻袋,卷起铺盖跟工头辞了职就跳槽去了那一家。三个月的工钱还没有拿到手,我们就到了另一处工地。我猜这里的工钱可能也要等到在这个地方辞职了才能拿到手。
一个挺着啤酒肚满脸麻子的男人接了我们。
我那样回答,是想哪天若是嫌累了,辞职时就说是爸的意见,他让我干的这份工。
那个满脸麻子的男人成了我们的工头,我们负责楼梯安装,空调架安装,铺电路和粉刷外墙。
老实说,我倒是学到了些东西。
跟在学校讲的什么串联并联电路,让灯泡发光的实验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做电工的感觉就是,你根本不用看什么书,但可比书上的内容要多得多,要难太多,并且有用,还很有意思。
爸跟工头说我什么都会(我恨死他了),哪里有活都可以喊上我。我一月到头巴望着赶紧把活干完,拿到自己挣的钱,等着添几件新衣服或者跟朋友们出去玩几圈,那臭男人每月都要我一半的工资,然后告诉工头下一个工程一定要叫我。
其实他要不要一半工资都一样,反正工资根本发不下来。
他说这是爱。我猜天底下所有父母都能把自己一切所作所为说成爱,不管跟爱你沾不沾边。
要我说,爱我就是别天天在我眼前晃悠着,一个月拿我一半工钱,吃饭时还不多给我买点肉,连个技术都没有更没看过几本书还天天“教育”别人。
他还告诉我说,这机会来之不易,好多人都等着工作。我真怀疑这连工资都发不下来的工作居然还有人想干!
我也绝不能说自己不会干。
那样他准暴跳如雷。
我倒不是指责他人品有问题,我只是对他有意见。
凡事要长个心眼,会做的就赶紧占住手,然后学着别人都怎么做,不懂的就多问多看着——他说。
但是我可不关心那些。
我可不关心自己学了多少,干了多少有用功。我真正关心的是,我究竟何时能有几天自己的休息日,拿着自己的工钱好好休息几天。能睡在真正的床上,枕着舒服的枕头,美美地深深睡上一天。
一天干到晚都是工作。
工作才是这世界上最让人没出息的工作,其次就是上学!
你觉得老一辈的人脑袋有问题,老一辈的人却都觉的你才是神经病,脑子不正常,你不在当下工作谈何未来?你却觉得老一辈人才是糊涂的无可救药,一天当牛做马干到晚却不知道是为了未来的什么!
拿我做例子,我就曾有段时间——就是这段在工地的时间,几乎每天最主要的话题和思想活动就是:
你在干什么!?
我不是无病呻吟,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我诧异这么个简单明显的一个问题却每天把我困扰的眉头紧锁。有时候这种事情想多了,会想的脑袋疼。我总觉得现在的工作没意思,应该去找个有意思有技术的工作,爸却说我没个技术要去哪找有水平的工作。我跟爸两个人天天拿这个话题拌嘴吵架抬杠。
谁都想说服谁。
直到一年半后我们从这处工地离开,这个话题依旧还是个火药包。
不过至少后来这件事成了笑谈。
他告诉我想象这是在上学,还有钱赚。我想——我倒是努力在这样想——干着那拿不到工资的工作每天风吹日晒连口热饭菜都吃不上到晚上还要忍着蚊虫钻进臭味熏天的帐篷躺在纸板上枕着自己的手入睡,谁稀罕这样破的学校!
我不太想上学我也不想打工,我就想有人一天到晚趴在我耳边给我讲我想知道的。
比如说世界上一共有多少个国家,人们在挑国旗时是怎么挑的,淋巴细胞大还是氧原子大,最大的瀑布在哪里,直流电路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地球有多大——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学校唯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试卷。
可能是我成绩差,只记住了试卷上满满的红叉。
还有那折磨人的政 治课——
一提起政治课,我真是——无话可说。
要我说,还不如给我们讲些国际时事,国家政策什么的,哪怕让我们喊喊向着党的伟大旗帜和号召奋力前进不畏艰难这样的抽象的我都不知道号召啥的口号,也比傻不拉几坐在教室里背问题和答案要好。
每节课上课,政治老师都只是将课本上原本的句子划出来(学校干嘛不发书时直接印上下划线,反正书到最后都只是原文跟下划线),一个问题对应几段答案,让我们背诵,每节课最后任务就是拿出张纸默写,写错就罚写三十遍。三十遍!我即便拿复印纸写也得一个小时啊!那老师偏爱三十——臭三十!
考完就忘。
最难过的是我从没记住过,所以只能被罚写。
我以为这社会就是,从一个牢笼中摆脱出来,就会陷入另一个牢笼,从一处洞穴中向着光爬出来后,也会掉进另一处洞穴。
我少年时一直这样看待这个社会。
再后来我想这社会就是,无论我身处何方都会有规则,而制定规则的永远不是你。因为每个制定规则的人都会竭力试图维护他的规则,每一个对他有利的游戏规则。
后来等到我快而立之年时,我想凡是讨厌规则的,都是身在其中无法自拔的,人们一边骂着种种规则,一边不偏不倚忠实地踏着整齐脚步前进。
就像爸现在干的——天天骂着工头不要脸是人渣,是骗子,每天却还干的最卖力。每天起的最早,论件数计的活儿从来都抢着干,却还每天抱怨着起早贪黑干什么,工钱又发不下来。别人刚起床,他已经开始吃饭,吃完饭洗洗自己衣服,准备上班。
他闲散时间还会看报纸,读上面的工作招聘,还有国家一些当下政策或者刚调整的什么政策。他要一字一句地读出来,用手戳着报纸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地念叨出来,然后便是一成不变地摔下报纸,说一声:
“狗屁,什么好事儿也轮不到咱!”
然后下次有空闲继续看报。
我跟爸在一起一年半,我了解他许多。
那种感觉就是,你眼前有一个你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你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在乎了解他多少,却还是想了解他,也不清楚为何要了解,但是相依为命的日子,让人感觉更依赖彼此。
以前我觉得爸妈是天底下最不需要被人爱的两个人。
直到后来我出事故后,我发现他们或许是需要爱的两个人,但却是最财迷的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