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才从河南一边走到另一边。
我们去了洛阳的一家建筑工厂,我没跟人说那个男人是我爸。工头让我登记信息时,我填了“独身一人经介绍而来”,我不假思索地说是自己来的——当工头看我年龄这么小时,问我是否跟着长辈一起来。
我干自己的活,我不回答那男人一句话,我连瞥他一眼都不会。
我们在一个同乡的伯伯那里被介绍到这家建筑工厂。头一次离开那个荒凉的破山,见识到了什么叫城市和生活,我也终于感受到为什么许多人出去后再也不想回家。那里没什么好留恋的,城市却能让你睁开眼睛感悟一下你活着的气息。
那年我十五岁,跟着大人们在工地上的砌砖拎水泥桶抡锤子。我依旧未发育完全,个头还只有一米六,我总抱怨提水泥的桶太重,衬衫总是不够换洗。
即便十月份,晚上帐篷里依然潮闷,臭蚊子依旧不死。整整一年,每天晚上我肩膀都酸痛的要翻身十几次身才能入睡。我曾躺在硬纸板上浑身酸痛的难以翻身,想挪动一下还得屁股腿脚和胳膊肘同时发力,躺在纸板上,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往下坠,连心脏跳动的力气都快没了,呼吸肌都懒得舒张,整个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呼着气。
每天阳光直晒着皮肤,蚊子叮咬的皮肤处都在流脓水,夏天的帐篷里,没有被褥,有也懒得洗,我们就找个大纸箱撕开铺到地上,躺到上面把吃的喝的放到脚边,一边看着自己的脏脚一边喝酒吃肉,然后睡觉打鼾。醒来后继续干活。
对于我们这种粗俗的不像人的人,这样的生活只能说是契合了我们的需求。
睡硬纸板其实有很多好处,防潮,不用洗,脏了就扔。
我没有休息日,一天工钱50块,干活就有,不干就没有。除非你算定了明天你点背准要从梯子上摔下来,一天挣的工钱还不够医药费,否则总想拿上那50块钱。
我的零花钱自己挣,买衣服的钱也是自己的,他尚且没给我过一分,我也从没伸手跟他要过。他看出来我讨厌他,也不会主动跟我说话,每天各自干各自的工。
偶尔晚上我会躺在纸板上偷偷想自己的遭遇。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坐在学校里,吃穿都有人管,我却从来都感受不到有人爱?
趁着人们鼾声大作时偷偷流泪。
一边驱赶着烦人的蚊子,一边擦着眼泪。我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我的惩罚——我讨厌上学,没前途又没文化,叛逆还讨厌自己的爸爸。但我真的讨厌他。
我知道我可以跟他和好,讨好他,跟他许一大堆诺言说一堆甜言蜜语暖心的话,让他送我去上学,给我零花钱,就像十五岁的男孩本都经历的那样。
我可以许一大堆诺言说:“等你老了我来养你爸。”
“我努力上学,将来一定让你们住上大房子。”
不管是否能实现,就像长辈们自己承认的那样:
“你跟他说好的,哄他开心,将来的钱都是你的——”
可是我做不出来。
每每这样想着,想张口排练一下时,就仿佛有人拿臭袜子堵住了我的嘴。
我知道若我去上学,就是要他们的命——谁能同时养四个孩子?我即使蠢,也还有心有肺,我不会说出自己想上学让他们为难(或许即便说出来他们也不会准许我上学,会说我自己在学校自暴自弃,压根就不想上学),我也不会说自己打工是为他们。
我假装这一切都是自愿的。辍学是自愿的,不争气也是自愿的——这一切都是我该得,我活该。
大人有时就是蠢,总跟你说他们有多爱你,却没问过你爱不爱他们。
我这个尚未发育的十五岁少年,每天心里想的净是一日三餐和养家糊口,对于我这个被迫不得不早熟的年轻人来说,吃饭和挣钱居然成了我最操心的事。
有时我特想结婚。
或许有那么个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学习成绩好,也不嫌弃你没本事,也不嫌弃未来婆家很穷,穷得掉渣,上学也不是为了将来嫁到大城市生根落户。但这希望是多么渺茫以至于接近白日梦,以至于我更相信自己是傻了,是极度自恋。
男孩也会做白日梦,也会有那么段时间,想让别人给自己付出,想让别人给自己爱和支持,而不是做个成年人该做的,管好自己,剩下若有心力就支持别人,而不是对别人给予期望试图改变自己命运。
但我又无时无刻不想着一个幻想中的女生。
我趴在梯子上时想着,拧螺丝时想着,我拎起水泥桶时想着,吃饭时大口嚼着饭菜时想着,想象着她看着我这百般丑态的样子,想着她是否会接纳我,想着自己无论多累多脏,总要把各种姿态摆好,行为举止要礼貌检点一点,就像一直都有人注视着自己一般。要注重形象。。
工地上的大伯们也跟我开玩笑,让我使劲干,攒钱回家娶老婆生孩子。
我懒的搭理。
工地上的老男人们个个都是又脏又臭的文盲,粗俗短浅,还用那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臭思想。他们天天拿我娶媳妇的事情开我玩笑,大声谈娶媳妇回家后的什么下 流的话。我觉得自己尊严和隐私无处可放。
我只知道,想爱情方面的事不是什么丢人的,出来工作后就不是家里的孩子了,想组建自己的家庭,不想再原来的家庭里没有存在感,这很正常,没有哪个念头是平白无故萌生的。而他们眼里爱情似乎就是:娶媳妇回家后研究怎么生孩子。
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尊严和隐私,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生命喘息片刻的余地,就像身体被人剥开,皮肉被人翻开,让人认真地对你评头论足,当成研究八卦的对象,然后告诉你:
“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每天我跟爸讲的每一件人和事情,第二天都能在整个工地上传遍。那感觉简直就像噩梦。第二天所有老头子们就凑近来问我,告诉我自己那些梦想根本不靠谱,那些计划不是咱老百姓应该想的。
我真是去他妈的!
我跟那个我叫爸的臭男人讲的每一个愿望他都要给我说出去。有时候人生气了就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形容那种气愤。
工地上的人凡能拿来谈笑的都当笑话,凡能多挣钱的都能做。别人同样时间吃的饭,另一个人也可以更快地吃完。其中不乏有人狼吞虎咽根本不嚼烂食物,直接咽下去,也不管饱不饱,饭菜先填到肚子里再慢慢消化,有时我看着他们吃饭,真的感觉自己颜面扫地。
有人时常吃到撑,到下顿开饭时间都不饿,还说什么:“饭菜也就那么多,先吃到肚子里再说嘛!”
你也要同样时间吃完,否则往后五小时就要饿肚子。每个帐篷同住的人每天轮流做饭,从来不会有剩饭。
简单的几个锅碗瓢盆,有时候炒菜的锅还没刷就开始炒下一顿的菜。刚开始我总抱怨菜总是咸,结果半年后我比别人吃的还咸,因为没有盐就没力气,会晕倒在钢脚手架上。工头发钱可不是看你年龄多大,干一天就得一天工资。没人会觉得你年龄小就心生慈爱。
也就吃饭时我能多盛上些饭菜,睡觉时能多铺一块纸板,这些是我全部所能享受的特殊待遇。但是我已经很知足了,会有一些伯伯们把我当孩子给我些关照,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俗气八卦。
我一顿饭能吃四个馒头,一盆菜,偶尔跟着爸在工地光着膀子喝酒,他总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太爱啤酒,所以我陪他喝酒都是看他跟谁坐一起。要是那些二流子老人们我宁愿早睡觉。
爸让我学习喝酒抽烟,说我早晚要用酒精跟人打交道。
他教我如何喝酒不会太醉,抽烟不要往肚子里咽,屏住喉咙吸一口就吐掉。他教我怎么拒绝别人的酒,怎么见机伸过去一根烟,然后划开打火机,动作不能显得自己太笨没经验,弯点腰给人点烟。
他教我怎么跟人谈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觉得这是一优良品德。反正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基本礼义廉耻的认知,他这样说。
“逢不同人说不同话,不想聊了一走了之!”他说。
他要我学着跟任何一种人都能混得开,但我是那种话不投机看一眼都嫌多的人,我可真没十足把握,去把社会上每种人都哄的开心。
他把我沉默当成认可,渐渐地更频繁带我出去吃饭。
我们经常光顾那些屋顶被熏黑,门框发黑且遍地都是黑脚印的面馆,我们在那里喝酒吃饭,小桌子很窄,窄到好像拍一巴掌就会散架一样,四个大人脑袋要离远一点,不然会碰头,桌上最多的是毛豆花生啤酒瓶,煮面的大锅就在门前咕嘟咕嘟开着,旁边就是把面吃的惊天动地的男人们,谈论着老婆孩子和工钱。好处是,这样的店家都给的分量很足,生怕客人吃不饱不会再来。
我好奇这些在饭店吃饭喝酒的工人们是否曾想过自己的生活,或者说任何除了生存之外的东西。可是我也是一份子,自己都难保,这话要是问我爸,保准第二天又会传遍工地惹来一群老人们唧唧歪歪。
四个月时间,我就从一个15岁的男孩活脱脱变成了“青年人”,我穿破洞的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时常装着盒烟和打火机,偶尔拿出一根来叼在嘴里,却不怎么想抽,就那样叼上一上午或一下午,叼到烟嘴都湿润透烂开,我不喜欢抽烟,也不爱喝酒,这种仿佛男人天生就热爱的东西,对我就是没有吸引力。闻着别人的香烟很香,但是抽起来很苦,看别人喝酒很爽,但是给我就像和药一样苦。
我生活都这么苦了还给我这些玩意儿,说酒精让人快乐,我是不信的,我只相信每月结工资让我快乐。
由于我不停地反抗,叛逆,吵架,摔东西,我成功的把工资拿到了自己手里。每次结工资时我都感觉离属于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近了。每次拿到工资都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我想早点成人,早点脱离现在的生活。但是身体上的痛又让我害怕长大,因为总要工作就更没人关心你——
而且总有那么一种幻想在脑海里萦绕,就是我总以为成人后就有能力,让自己的生活向着自己渴望的方向改变,而不是每天绕着一堆冲你趾高气昂瞎指挥的人转圈,还要担心着今天衣服刮破了怎么办,明天手机欠费了该交了,后天公用的洗衣机坏了要买新的了,下星期物料欠条给工头,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报下来。至少现在还是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但是权衡利弊我还是想赶紧长大,赶紧离开那种总被踩脚后跟的生活——那种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连环往后倒下去的生活。
随着年长一岁冬去春来,一年的磨炼已经使我不再想家,当自己身处异彩纷呈每天都有事情发生的环境里,再回头看看那土色的小山村,就像嚼卫生纸一样索然无味。渐渐地,我都不敢带着这个想法正视老爸,因为我曾经在心底歇斯底里地痛恨过他不回家,而现在自己也变成了同样的人。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人们宁愿忙碌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不太想在熟悉的地方让思绪闲下来,后来有了个答案,就是人会害怕脑袋和思绪闲下来,无论任何信息,只要能将我们头脑占据,效果就会像吗啡和麻药一般,让我们短暂忘记伤痛。
那个春节我们没回家,那是我第一个异地跨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中高呼着:“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