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冬天爷爷脑溢血去世,两个月后奶奶也紧跟着去世了。
那段时间我心情很差,几乎跌进了低谷,两个生命中最熟悉亲近依恋的人,眨眼间就没了。
我开始经常跟弟弟打架,我把他鼻子打破,他哭着还手,却始终打不过我。我们在麦子地里打架,在街上打架,在院子里打架,我总是把他打哭。
他并不是那种体力发达的男孩。
他体弱听话,上学成绩总是很好,他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付出个什么都能被人看得见并且夸奖一番。别人越是夸奖他,我就越发为此生气嫉妒。
我时常冲他发火,都无需吵架我便动手。
我能一拳把他鼻子打破,但长大后每逢想起那段记忆就会很后悔。
长大后我时不时回想起奶奶刚死后的那段往事,总是愧疚和伤心的偷偷落泪。他也一定很伤心,但是那时打架我并没有下手轻一点点。
他怎能感觉到奶奶对我的重要?他只是个每天放学回家就吃饭的猪槽子!他不管家里一切农活,也不管洗碗做饭等等,能支撑着他有时间看书的只有付出劳动的人。
我开始恨周边一切人,我恨大街上抠脚丫子的脏老汉,叼着臭烟枪像王公贵胄一般晒太阳;我恨在背后说我没前途的臭嘴巴的老女人们,自己也没多少本事还总爱尖酸的数落别人;我恨当村的老三婶儿,她总是用借来的钱让自己一家享福,她借奶奶的钱到奶奶死都没还!
村里人总是在路上把我和弟弟两个人对比,把我跟他从头到脚对比一遍,每次经过都要“是呀是呀”的嘎嘎几声。好像普天盖地之下他们若不嘎嘎几声显不出他们还活着这件事。
我和弟弟都穿着补了又补的裤子,我们都踏着黄土浑身落满灰尘,我们的鞋子又破又脏,他却怎么样都比我好。
叼着烟袋坐在朽木上的老头子们,总喜欢在我背后大发言论地说三道四,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直到得出他们满意的结论:我就是那个永远都失败的孩子,弟弟才是家里最珍贵最有前途的。真是奇怪,他们明明作为劳动人民,却自己先开始贬低劳动的价值。
我把一切怒气发泄到弟弟身上后,却并没有开心片刻。
那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把我揍了一顿。正月十五前一天的晚上,他跟一家人宣布,要把我带到城市跟他一起打工。我已经忘了那晚他都怎么说话的,那一句句像刀子一样的评价将尊严打碎成尘土。那个我管她叫妈的女人则待在家里,照看着弟弟妹妹们上学,这两个人仿佛就像陌生人突然闯进家里占山为王一样,要说有多少感情那完全是胡扯。
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跑到山上玩灯笼,我又跟弟弟打了一架。
那是印象深刻的一晚。
我本来给弟弟煮了元宵,早早吃完饭后,我们跑到了山上玩竹灯笼,灯笼是我一个月前做给他的,怕他因为奶奶去世伤心。他说了几句我学习上的话,我们就为这事拌起了嘴,起初我们就是吵架,之后我越发生气,一看见他那孱弱的毫无责任心的架势我就生气,回想起他每天放学回家也是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就开始吃饭,什么都不管不顾不过问,我就气急败坏地一拳头打到了他脸上。
我比他高,比他强壮,我们在地上抱成了一团,把棉衣服也撕破了,脸上也带了划痕,脖子上到处都是指甲抠出来的血印。他跪着倒在了地上,我一把拎起他领子来还想打他,他就面朝我跪着说:
“哥你别打了,别打了。”
他鼻腔流着血,流着泪说。
我拳头就在半空悬着。
在爸妈没有回家之前,我们就是彼此世上最亲的亲人,哪怕总是看不惯对方,即便现在,我跟妹妹们都觉得爸妈才是这家里的外人,我跟妹妹们说的话甚至比跟他们说的话要多。
但我也承认我十分恨我弟弟,讨厌他,看不惯他。
我没有再打下去。
他用袖口擦了擦鼻血和泪。那晚我们就彼此挨着坐着,望着山间大月亮发呆,谁也不说话。他好久才止住了呜咽,我生了一堆火,灯笼不知什么时候被点燃了,竹灯笼就在我们脚旁边燃烧着。我偷偷从家里拿了点鸡肉,穿在小树枝上给他烤了烤吃,像两个打猎回来的难兄难弟一样,就着月光,冷风,柴火,两个人煞有滋味地吃着鸡肉。我们下山回家的路上,彼此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也觉得自己一个亲人都没了。除了弟弟妹妹们,没谁能比他们跟自己更熟悉。
或许我只是不想承认,我就是应该出去打工,该受累受苦,既然上学没出息,那就剥夺了上学的权力。或许我真的只是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已经确定的未来,还有没有本事的自己。
过了半个月,春节的节气过完,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出发。妈给我买了个新的蛇皮袋,宽到都能把我自己装进袋子里了,爸则用那种破包袱,一块大正方形的破布,包着他的衣服和铺盖。他联系好了工地,同行一起走的还有村里的伯伯们和一个跟我同龄的小伙子。
在村子里,人们通常用塑料编织袋装尿素肥料来装行李,这种袋子很耐磨,有的邻居兄弟一直用到读完四年大学。
不幸的是,我们只能挑两个旧尿素袋。
大家都在村里大路口等车经过的时候,那些长辈们又开始好奇地问我怎么不上学非得出来打工。父亲被问急了,就当着那群长辈们用手指着我厌弃地说:
“你这辈子就是注定给人低三下四打工的窝囊废!”
我本来应该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爸爸带着好感,却因为他这一句话,我怎么都不想接近他。
本来他们回到家里,我跟弟弟妹妹们都紧张地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