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天色就阴沉下来,这让很多人活得更压抑更不舒服。
自尊心强的人迅速将那种反常的心态传染给一些原本很安静又很认命的人,造成从一开始就已难控的连锁反应。
老虎王起床后不久,也深陷此反应的泥沼里。
他今天的情绪明显不怎么好,他今天的起床气特别大。
只听他粗重急促的喘气声,已能联想到他心底正堵得紧,稍有空隙必将狠狠来一阵发泄。
他身披宽大的睡袍,像个生闷气的皇帝,不停地在卧房地毯上来回踱步。
踱了近半个时辰,他突然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怒冲冲地朝楼下厉声咆哮:他娘 的,一群窝囊废,白吃干饭的,屁用没有,都滚,都他娘 的给我滚!
老虎王很少在早晨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每天都有很大的起床气,可他注重修养,至少是注重在别人面前显得有修养,所以以前每个早晨起床,他都先一个人关在房里半个时辰,气消了,顺了,冷静了,再开门下楼,洗漱用膳。
他经常发火,忌讳发无名火,力求每次发火都让每个属下觉得师出有名,很有道理。
以前他发火时,别人最好是笔直地在他眼前站着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竖起耳朵,将他吼骂的字字句句都清楚地听进耳里,扎入内心,就像私塾的学生听老师教训一样,可能以后还要被他要求逐一背出来。
但今天不同,完全不同,今天他发的完全是无名火,没有一点道理。
这时候别人最好都尽快对他避而远之,一旦出现在他旁边,他就会发疯般冲上来捏碎其喉结。
XXX
实际上,别人根本不知道,今天他这顿火也非无名火。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这辈子发过最有道理的一顿火。
他发火的原因无论落在谁身上,脾气再好的人也定会瞬间引爆一阵又一阵的狂怒。
他发火的原因是一口棺材。
一口放在他床边的棺材。
很长很宽很矮的一口黑漆发亮的棺材,就像是踏板一样,让本已怀着惯例的满肚子起床气的他猝不及防地双脚踏上去。
一个满肚子起床气的人,突然发现有人放一口棺材在床边,自己双脚还踏在上面,这是多严重的晦气?
有谁不为此狂怒?
何况棺材盖稀松单薄,他双脚踏上去就直接穿破,整个人重心一漏,险些狼狈不堪地摔倒。
这又激起了一股怒火。
何况他立刻发现棺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套衣服,四枚戒指,五根脚趾,六颗宝石,还有一个鲜血淋漓瞪着大眼的人头。
三叠衣服分别是他三家门面中经验最丰富最受他信任的掌柜在平时常穿的那套。
看见这三叠衣服,他的怒火中渗透了一分疑惑和惶恐。
他目瞪口呆,再看四枚戒指。
分别是他送给四个情人的最后一件礼物。
看见这四枚戒指,他瞳孔中晕出了一抹光,重重地从床沿跌坐到地上。
五根手指分别是他门下神通广大的五个得力干将最灵活常用的那根。
那五个人常用这五根手指按动武器上的机纽,从未失误过。
他们虽不是来自蜀中唐门,发暗器手法的高明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唐门子弟。
看见这五根手指,他每一寸皮肤都冷得发抖,黄豆般大的冷汗一滴滴爬满了他整张本该永远高傲的脸。
六颗宝石分别是他六间宝库里压箱底的珍品。
看见这六颗宝石,他开始站起来,踱起了惶恐不安的步子,踱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终于敢去看那个人头。
看见那个人头,他才是彻底地精神崩溃,一下子激起的怒火足以焚毁他维持了几十年的霸权和名望。
那个人头来自他此生最知己的朋友。
他能有这几十年的风光,正是因为那个朋友的鼎力相助、精诚合作。
那个朋友是世上唯一赞赏他野心的人。
如果说刘邦若无韩信辅佐,难成帝业。
那么他若少了那个朋友,就意味着刘邦失去韩信,一切都垮了,没有了。
那个朋友的人头正如一颗火热的铁丸准确地击中他的心脏,电光石火地穿透他的生命,粉碎他的尊严和辉煌。
他既愤怒又惊恐地一脚踹开房门,朝楼下咆哮,声音竟尖如泼妇,半晌才极其突兀地发现楼下大堂里空无一人。
只一种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变大,最终响彻整栋公寓。
他急急地大口喘着粗气,就像是正在稳婆的催促下鼓气用力分娩的孕妇,猛地越过栏杆,直接跳往楼下。
一只漆黑深邃的瞎眼在他的双脚刚落地的瞬间近在咫尺地对直他的眼睛。
他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动作戛然而止,心跳呼吸也似戛然而止。
这个人和他一样戛然而止,沉寂如死。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人才以低沉压抑的语声似一柄柄锋利的匕首一下下割着他已不清醒的神智。
礼物收到了?看样子很兴奋?我对你的兴奋深感荣幸,但我同时也有点歉意,因为我提前并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你他娘的是谁?究竟是谁?如何闯进来的?
我是谁对你而言应该已不再重要了,特别是对如今这么霸道的你而言。
老虎王闪开身体,气急败坏地一拳击向他那只瞎眼,他想打这个人别的地方,但仓促之下只能看清认准那只瞎眼的位置。
岂料那只瞎眼非常灵活,他一拳过去没有伤到其分毫,反倒打破了墙角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
他气得表情扭曲,再转身要打,对方却坐在大堂的一张矮几上,高高翘起了二郎腿,脸上挂着轻蔑的冷笑。
破坏还不够强,如果你不甘心,我无偿地陪你玩下去,反正这大堂里值钱的东西剩下不少。
老虎王用力捏紧拳头,咬牙恨恨地沉声道: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猪,你不掂量自己的斤两,很快就会后悔自己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如果我那样容易就怕了你,算我此生不幸,我没几斤几两,那口棺材也到不了你的房间,我也不能在你这里如入无人之境。现在我真高兴,兴高采烈,一点也不恐惧,一点也不后悔,倒是你,现在其实已怕得不行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杀机,比你的一脸怒容可怕多了。
老虎王瞪眼,咆哮: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窝囊废,白吃干饭的……
嘘,别大呼小叫,你的人都在外面地上睡大觉。我现在把我的一切底细告诉你,我是在海外长大,一直到十九岁都还在异国陌生的街头毫无尊严地流浪,现在我回来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庙里拜拜神,祈求我父亲还健在。但我第二天就得知我父亲已惨死。我又一次向神祈求我大哥还好好活着,他那里是我回来后认定的唯一归宿。我大哥果然还好好活着,但他的家早在半年前被人烧毁,他自己也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废人。这就是神对我祈求的回应。
无论我的态度有多虔诚,无论我烧了多少香烛,供了多少钱财,他的回应都一味地残酷。
从此我再不信神,我自我祈求能尽快找到杀我父亲害我大哥的凶手,三天后,我总算是查出了线索,找到了杀我父亲的凶手,并已将之手刃。
父仇得报,我心稍安,又在内心自我祈求,尽快把害我大哥的凶手也查出来。
现在我果然查出了,还送了那个人一份最特别的礼物。
所以你看,我向神祈求获取的回应一次比一次残酷,而我自己却让我每求必灵,换成你,你信我还是信神?
老虎王不再咆哮,眼睛也不瞪了,细细地眯缝着。
原来是你杀了豹兄弟。
豹兄弟是你的得力干将之一,是你派他杀死我父亲。
你父亲一眼看去,潦倒如浪子,却老是和我过不去,处处妨碍我的生意,杀他是理所应当,这就是江湖上生存的法则。
你怎么不反过来想,是你的生意处处将他逼到绝境?
哼,我老虎王早已不需要为任何人想任何事。之前我看了豹兄弟的尸首,遍体鳞伤,咽喉被捏碎。还以为是另一个人所为,秘密将那个人绑到眼前,他坦言,的确在一天前与豹兄弟产生冲突,狠命地将其教训了一次,豹兄弟因此重伤,可也不至于死。捏碎豹兄弟咽喉的,显然另有其人。
若非你那豹兄弟正重伤在一个地方养身体,我也不能顺利地趁虚而入,给他的咽喉捏碎。
为了正义的一时激愤,或许尚不足以要人命,然而为了替父报仇的日久积恨,一旦触发,已足够摧毁一切。
更何况面对的正是自己一直苦苦搜寻的杀父仇人,怒血上涌,头脑发昏,浑身发烫,自然就难免疯狂。
老虎王又咆哮:废话少讲,这一次你想怎么样?
我还想怎么样?我已送给你一口特别的棺材,只不过一时开心,很受不了,有点得意忘形的感觉,这也是人难以控制的。
你不想怎么样?好,那我可以送客了。
别着急,我有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提醒你。
老虎王强压着满腔怒火,尽量使自己显得镇静,不落下风。
他的霸道相承着他的狡猾,他的狡猾也非徒有虚名。
他深知此时此刻,自己需要理智,怒火最易造成一个致命的失误。
我得提醒你,送我离开之后,立即去找你门下设计暗器的地方,让你剩余的那些窝囊废属下赶紧好生查看今年上半年的账簿,或许你会惊讶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一个致命的失误。
XXX
蓝色的火焰遮着蓝色的眸,流鼻涕的秦似水正玩弄夕阳下三生草淡红的花。
父亲秦时修突然吹灭了蓝色的火焰,蓝色的眸变回了正常的墨黑。
扁扁的花瓣,弯曲的根须,秦时修直接拔了这株初开苞蕾的三生草,递到秦似水手中的同时,笨拙地唱起了世间最温柔的情歌。
那是独属于母亲的情歌。
秦时修看了看秦似水,抿了抿沾满酒汁的厚嘴唇。
他摸了摸儿子枯黄的头发,眼睛终于渗出了一滴泪,空虚的心将这滴泪染成琥珀色,就像他刚才喝下的那杯烧酒。
秦似水用沉重的铁锤敲碎了一小堆干薄的蝉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抬起发抖的手,让父亲看这些蝉壳的碎末,告诉了父亲一个珍贵的秘密——
“我喜欢它。”
秦似水的眼睛在那天再也没离开过淡红的三生花。
这是秦似水如今还能想到的关于父亲的唯一往事。
朦胧如烟雨,迷离如梦境。
此刻走出老虎王的府邸,他满心欢喜,也满心惆怅。
他为父亲报了仇,为大哥泄了愤,可自己越来越孤独的现状丝毫不变。
他走过长街,来到郊外,见到了楚闻寒。
这个远来乍到的侏儒,最近帮他解决了许多难题。
楚闻寒的头深埋在泥土里,似乎决心要闷死自己。
明天吧,明天的天气应该很好。
抬起头,泥水淋漓了满脸,楚闻寒古怪地说了这句话。
秦似水同意。
楚闻寒指了北方的城墙一下,说那里面就是欧阳七起居的王宫。
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王宫像一只灰色的巨大乌鸦伏在曲曲折折的城堞上。
而下面的墙根和护城河面,始终积满了落叶。
这里没有明确的四季之分,任何季节都只赋予城内外萧瑟冰冷的风景。
秦似水的手在一片半黄的槐叶上停留,看远方的风渐渐吹向更远的海洋。
夜将他的目光染成蔚蓝,星辰的影子沉睡在这种过分平静的颜色里。
楚闻寒看着他发笑。
他也笑。
笑得发苦,有些虚伪。
因他知道,明天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再是希望和勇气。
楚闻寒说你行么?
秦似水点了点头。
对着淡红的三生草,对着仿佛在笑的天际,他说:父亲说我行,我就绝不会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