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神仙总喜欢去凡间历劫,大抵是因为这十丈红尘虽纷扰,却也最是丰富多变的,其中又以“情”最为玄妙。
放眼六界,哪怕是已经跳脱红尘的仙家,唯情之一字,真正勘破放下的又有几人? 与修为无关,与地位声望无关,一旦陷进去了,便如月老手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红线,纠缠一团再难脱身。
旁人纠缠不清的情爱于湘羽这只土生土长的母鸡而言,并无什么兴趣。因她身边那些活生生的例子让她觉得情并没什么好。
何仙姑为情神伤漂泊凡尘,若是没有动情,说不定现在还在仙市与酒友畅饮,做她逍遥快活的散仙;水月为情盗境背负天罚,若是没有动情,说不定此刻还在东海父慈兄疼,做她无忧无虑的公主……
可见情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少招惹为好。
湘羽虽对情避之不及,却对人间的美味佳酿欲罢不能,尤其对京都南街得月楼的猪肘情有独钟,肥而不腻,入口纯香,再配上上好的女儿红……光想想就教人垂涎欲滴。
得月楼据说始建于前朝,这江山已改朝换代,经历了好几任国君,得月楼却还是那个得月楼,望江千帆过,冬夏复又春。
湘羽在闹了几次笑话之后,才知在凡尘吃穿用度皆离不开“孔方”,好在水月公主备了足够的银两,够她们在凡间逍遥几世不成问题。
人间不过三五日,湘羽便深深觉得“此间乐”,把九重天、忻云宫、容玦上神统统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每日吃喝玩乐,逛街听戏,虽然寒风猎猎,却一点也不影响湘羽的热情,毕竟难得做了回人,更难得体验一回做人的好处!
又一次披星而归,湘羽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蹦跶着回了水月在城中置办的一处宅子。
东夜魔君自那日放下话说要在人间等半个月,便神出鬼没,常常见不到踪影,水月亦是早出晚归,日日都要去无极观看看她的南华道长。
因此诺大的宅子常常都只有湘羽一人。
湘羽进了后院,竟然看到院子里已经掌了灯,心里诧异水月怎么回来这么早?
抬眼却看到魔君一身轻薄的玄色长袍坐在飞檐上对着月勾独酌。
看到有酒,湘羽忍不住飞身上了屋顶,在魔君身边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打开脚边一坛酒拎起来连着喝了几口,而后不住赞叹“好酒!”
湘羽的胆子一般是由魔君的心情而定,可大可小。
魔君的表情在夜色里看不真切,既然没有赶她,说明心情还不错。
“找到战霜之后,魔君打算做什么?”湘羽颇大胆地问道。
东夜魔君手上的动作明显一滞,是啊,他要做什么呢?把她带回魔界?让转世的战霜爱上他?然后呢?再伤她一次?取她的心头血来解自己身上的噬心蛊?
魔君转头邪魅一笑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湘羽不明所以,傻傻地说:“好不容易找到人,自然是对她好,让她开心!”
湘羽觉得自己的回答并没有让魔君很满意,因为下一刻自己就被魔君踹下了屋顶。
看来今晚魔君心情并不大好!
湘羽朝屋顶做了个鬼脸,而后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间了。
京都地处北方,入了冬便多风雪,有时候鹅毛大雪簌簌下一宿甚至能没过小腿。
那些才子佳人,最是风情雅致,或围炉赏雪或踏雪寻梅,或吟诗或作画,若偶得了一两幅佳作,便能成就一段佳话。
昨夜西风呼呼拍了一宿的窗,早上开门果见外面白了一片,院中的几株桃树裹了一层银装,墙角的衰草也被埋在了厚厚的雪下。
正是“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湘羽兴奋地忘了冷,外衣都没披就跑到院子里瞎蹦达。
鸡生头一回见到雪,怎能按捺得住?
她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掬起一捧雪,而后凑近想尝尝是什么滋味,身旁的桃树突然被什么打中了似的,枝桠间积的雪簌簌往下掉,劈头盖脸落了湘羽一身。
湘羽愤怒地看向罪魁祸首,只见东夜魔君还坐在飞檐上保持着昨夜那个姿势,周身倒是干净,片雪未沾,脚边六七个酒坛,怕不是在那喝了一夜的酒,赏了一夜的雪。
魔君不知是醉了还是冻傻了,被湘羽狼狈的模样逗乐,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从屋顶飞身下来落到湘羽面前。
湘羽恶狠狠地瞪着他,长久积攒的不满终于破口而出:“魔君似乎很喜欢捉弄我,可我很不喜欢被捉弄!”
东夜魔君似笑非笑地说:“哦?那你要如何?”
湘羽看着魔君的脸色,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像我这样的弱鸡,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说完自己动手拍去了头上的落雪。
魔君难得柔和地说:“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弱鸡,这点雪就让你兴奋成这样?本君这就带你去开开眼界!”
湘羽还没来得及拒绝,手腕一紧,两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赏雪最好的去处,莫过于山顶。而京都最高的山,莫过于远郊的涂渺峰。
极目远眺,整个京都的风貌尽收眼底,皇城明黄的城墙,朱红的琉璃瓦,得月楼的飞檐翘角,十方街的青石板路,无极观中余烟袅袅的香炉,漫山傲然挺立的松林……全都覆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湘羽在山顶上的风涛亭中瑟瑟发抖,景是美景,但冷也是真冷!
神仙也有五官六感,自然也能感知到冷,那些修为高的,可以调动周身灵力护体,像她这种修为低微的……只能多穿衣服……
戏文里才子佳人林间漫步赏雪,你侬我侬羡煞多少无知少女,怎么到她头上就这般狼狈?
是了,景有了,佳人也算凑活,可不就少了个温柔体贴的才子!
湘羽偷偷看了看魔君,而后摇摇头,可惜了那张俊美的脸!
湘羽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默默朝大神身边靠了靠蹭点暖意。
大神缓缓开口,神思悠远,像在回忆:“等化了雪,树枝下、屋檐下,便会挂着一排排冰凌……”
湘羽不知该不该接话茬,看起来魔君对凡间熟悉的很,竟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
犹豫间,湘羽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显得十分煞风景。
魔君收回神思,睨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去无极观。”而后便没了踪影。
湘羽“哎”了一声,除了茫茫雪原,哪还见半个人影?她没有魔君瞬移的本事,只得在山林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御风下了山。
天寒地冻,上山的路难走,故而观中香客也寥寥无几。
小道童缩着脖子在山门口一级一级地清扫台阶上的雪,一回头,被身后发丝凌乱,裙裳单薄,神情僵硬的湘羽吓了一跳。
“无上天尊!女施主这是从何而来?这么冷的天还来上香,实在可贵!快进去先暖暖身子吧!”
湘羽觉得自己已经是“冻若木鸡”了,木然地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穿过文昌殿、药王殿、三清殿等,殿中供奉的那些神像湘羽在九重天上大都见过本尊,要么偷吃过这家的丹,要么偷喝过那家的酒……总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最后两人在供香客歇脚的厢房外停了下来,小道童行礼退下后,湘羽赶紧推开厢房的门进去了,屋内炭火烧的旺,全身慢慢回暖过来。
湘羽打起帘子进了里屋,就见东夜魔君正气定神闲的坐在软榻上喝着茶,见来人是她,竟还嫌弃地说道:“怎么那么慢?”
见她一身狼狈,又说道:“这是在山上遇到了什么精怪?搞成这样?”
湘羽走过去在魔君对面坐下,端起矮几上的杯子连喝了几口热水才觉得活了过来。而后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拜魔君所赐!”
魔君语气不善,挑眉说道:“哦?你确定?”
魔君所为的话定然没有叫她全乎的道理,湘羽赶忙满脸堆笑:“那哪能啊!是我冻糊涂了,我自己修行不精与魔君何干?魔君好意带我去山顶开了眼界,我谢魔君还来不及呢!”
魔君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厢房的门被打开,一阵冷风趁机钻了进来,复又被挡在了门外。
南华道长托着棋盘走了进来,见屋里多了个女眷,先是一愣,而后恢复常态,将棋盘搁在矮几上,对湘羽行了个礼,口中念叨:“无上天尊!”
东夜魔君解释说:“这是我的丫鬟。”
魔君一张祸害红颜的脸,加上这仪态气度,确实像个娇贵的富家公子哥,身边跟着个丫鬟而不是小厮伺候倒也不觉突兀。
湘羽偷偷翻了个白眼,而后自觉站到了魔君身后,扮起丫鬟的角色来。
黑白棋子,两相对弈。
湘羽不懂棋,看着着实无趣,没一会便打起了哈欠。
门扉未开,后背却有一阵微风掠过,一缕暗香入鼻。
湘羽定睛一看,南华道长身后的帘栊处不知何时站着隐了身的水月公主。
魔君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台,瞥了眼戒备的水月,慵懒的问道:“道长对情之一字怎么看?”
南华道长手执棋子,淡淡地说:“情不过是红尘中纠缠不清的执念,贫道乃方外之人,不该妄言。”
魔君又问:“道长所修除情去欲的道,是为成仙?”
南华道长面上无甚波澜:“成仙是修道的果,而非修道的因。道存我心,明性见道。”
湘羽见水月公主脸色苍白,堂堂魔君竟然与人论道,怕是故意让南华道长说出那番话,也不知意欲何为。
魔君点头:“道长所言甚是!不过道长毕竟身在红尘,如何勘破,不受情所扰?”
南华道长吃了魔君几颗黑子:“公子这局怕是无力回天了。”
魔君淡定地笑道:“那可未必啊!”手上的黑子迟迟不落,似乎还在等道长的回答。
南华道长说:“道生万物,我便视万物同仁,无贵贱,无轻重,亦无喜恶。”
水月公主的脸色明显又白了几分,原本流转的明眸渐渐黯淡了下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的侧脸,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即使曾经被拒绝过无数次,即使告诉自己不再纠缠,如今听了这番言论依然会觉得心痛。
不管轮回多少世,在他心里,永远只有他的道!
魔君满意地点点头,而后看了眼水月公主,指尖骤然聚起一团魔气朝南华道长面门打去。
刚才还和人你一言我一语,哪怕输了棋也不用下杀手吧?对于魔君的这波操作,湘羽着实看不大懂,提着一颗心为道长捏了把汗。
水月公主早已闪身上前挡下了那一击,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现了身。
魔君将手中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出其不意杀出了重围,起身抱拳笑着说:“道长,承让!既然道长有客,我便不多打扰,告辞!”
湘羽看了眼对面一动不动的两人,转身随魔君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