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威长叹一声,回忆道:“辅兄与我,曾是过命的交情。我自幼孤贫,孑然一身。辅兄也是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其姑父家替姑父放羊。他与我交情甚深。有一次我病倒了,其实就是饿得太厉害,他见我奄奄一息,情急之下,就把姑父家的羊偷偷宰了烤给我吃,回去就说羊跑丢了。得手之后,又这么干过几回,终于给姑姑家发觉,惹恼了姑父,告到官府。其时隋室严刑峻法,偷窃几文钱便是死罪。我和辅兄只好一起逃亡,投身到就近一支义军之中。就这样,我们两人的一生,便就此改变。那年是大业七年,我十六岁,辅兄十九岁……
伏威眼中渐渐地尽是落寞之色,接着道,“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我们乘夜逃过县衙的追捕,一路上为躲避官府追缉,只敢走小道,跌跌撞撞摔得膝盖、手脚都流了血。等到好不容易能安顿下来时,我和辅兄悄悄起誓:我们二人这一辈子都要彼此同心,苟富贵勿相忘,绝不背弃,否则便是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是后来……后来还是一切都变了。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经得起时日的变迁。以前我也听过古人有‘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说法,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会发生在我和辅兄之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我那两个义子阚棱和王雄诞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而让他觉得我疏远了他吧。当年陛下遣使来招抚,我决意归顺大唐时,他就已经很不乐意。不过那时事情看起来还不是很紧迫,他私下跟我吵了一架后,就说要跟其道友左游仙去修道,从此不再打理政务。不过只要有我在这一天,他应该不会做什么过格的事情。但一旦我远离此处,其他人就很难镇得住他。”
听罢伏威一番话,世民竟不觉联想到自己和大哥建成之间如今的种种微妙,心下暗自叹息:是啊,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经得起时日的变迁,看来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帐中一时沉寂。
世民很快开口道:“伏威兄所虑,我已知晓。我看就如兄台所愿,你的两位大、小将军,你留下一位留镇江淮。只要他对兄忠心耿耿,兄又对我大唐精诚可靠,父皇面前,我自当尽力为你说清这些事情。”
伏威道:“殿下明日便要回京。明天我也回丹阳,将那里的事情交代安排好了,就去往长安。”
世民道:“好!到时,我在长安恭候兄台!”
翌日,秦王与淮安王办理交接,整顿大军,正待出发之际,却见吴王领着义子阚棱、王雄诞等人赶到。
世民拱手道:“多谢伏威兄特意来送别!”
伏威回了一礼,却道:“不,秦王殿下,我不回丹阳了,这便随你一同前往长安!”
“什么?”世民颇觉意外。
“昨夜我思之再三,决定现就和殿下一同进京,让我的义子王雄诞回丹阳,总管江淮军务。我的家人,雄诞回去后便安排派人护送进京。”
世民紧握住伏威的手,尽在不言中。
武德五年六月,吴王李伏威携义子阚棱随秦王世民入朝觐见,武德皇帝延升御榻,极表宠信,拜其为太子少傅,仍兼领行台尚书令;以伏威部将阚棱为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武德命吴王上朝时位列齐王元吉之上,即为大唐仅次于皇帝李渊、太子建成、秦王世民的第四号人物。当然,这只是名义上而已。实则自此以后,伏威就留在长安养尊处优,形同软禁。李渊派人暗中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未作任何抗拒。
再度回京,李世民一反常态,似乎失却了上次东征洛阳回京后那股奋发向上的冲劲,明里暗里叮嘱六部官员有事多多请示太子,自己则突然间兴趣转向文学典籍,每与文学馆诸学士探讨典籍,诗词唱和,切磋书法棋艺,常至深夜,诸学士便留宿在王府特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又时常在王府开宴,歌舞升平。
秦王一幅乐不思蜀状,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却是忧心忡忡。这日,在天策府,当着段志玄、侯君集、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等几位将领,杜如晦叹道:“眼下朝中局势,甚为微妙!诸位看出来否?二殿下缘何突然之间沉湎歌舞声色,寄情诗赋书画?此举实属无奈!从来才高遭忌,功成身累,现天下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秦王威望愈重,皇太子愈是不放心。秦王虽贵为皇子,天策上将,却如坐累卵之巅。秦王一危,众位将军怕是也难保平安!”
房玄龄也道:“自古藩王,才高名重者,有几人有好下场?前齐兰陵王高长恭,屡立战功,威震敌胆,却为其侄齐后主所不容,终遭鸩杀。战国时魏信陵君无忌,有救国之功,也难免见猜于其兄,只得沉湎酒色自污,竟至醉死酒中!三国时任城王曹彰,面君回来暴病身亡,成千古疑案;陈思王曹植未尝典兵,不过是个无兵无将又无权的文人骚客,亦屡遭贬斥,郁郁而终。陈思王属官,非杀即贬。为君不易,为藩王更难,除非其不予政事。然秦王才华卓著,有济世安民之志,岂肯碌碌此生?如今殿下功高盖世,手握重权,太子岂能相容?秦王越想有所建树,怕是越易被人疑为擅权。”
段志玄不平道:“当初二殿下早在晋阳时,便深谋远虑,嘱末将暗中于天龙山寺庙训练三百勇士以备起事。自晋阳起兵,二殿下率领我们,下长安,定关中,平陇右,破武周,擒夏王,克东都,讨刘贼,大小恶战何止百次?哪一战二殿下不是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二殿下身陷重围,几死者数,好不容易打出大唐江山!今功高者居下位,无功者反坐享其成,我等实不心服!”
段志玄出身武威段氏,少有武勇,倜傥自任,十四岁便投军随征高丽,可惜杨广志大才疏,东征高丽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志玄也未能建功立业混个一官半职。隋末时父亲段偃师任太原郡司法书佐,志玄便随父客居太原,混迹江湖,为一众“不良少年”畏服,在太原街市横着走,睥睨无俦。忽一日太原府随新上任的留守唐国公来了位“李二公子”,不出半年,原本跟着“段二公子”混的一干小混混们纷纷拜倒“李二公子”门下,唯其马首是瞻,“段二公子”甚是不服,便向世民下帖挑战“以武会友”,两个少年马上、马下一番比试,从箭术到剑术,还年长一岁的段二郎终于心服口服,从此跟定李家二郎。
尉迟、侯、秦、程诸将闻志玄一席言,纷纷附和,亦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