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山石滚落的事,没有皇帝的銮驾队伍还是停了下来,天子六军开始搜索附近十里之内,尤其是滚下大石的那座山。
虽然刘武没有在御辇里,可如果不停下来查,那就真真的露了馅。
哪有皇帝知道有这么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而不动怒的道理?
哪有不查不问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路的道理?
但下令搜山的却不是郑玉,他还没有这个权利。
下令的,是慕皇后。
皇后慕氏,名怡甄,大楚国公慕归之女。
慕怡甄生于江陵,江南风俗,二月出生的女子是为大不吉,于是慕归便将她送给堂弟慕机抚养。
可是收养了慕怡甄之后当年岁末,慕机夫妇便一同身亡,于是众人传言慕机夫妻二人都是被这不吉利的女娃克死的,慕归更不敢将其接回。
无人愿意收养的慕怡甄被其舅父张轲接走,可是张轲家境贫寒,本应贵为郡主的慕怡甄从小就要随舅父一同务农干活,生活十分艰辛。
大周太祖皇帝刘权建立大周,封长子刘勇为太子,次子刘武为晋王,因与投降大周的慕归交好,于是对慕归说想取一个南方的郡主为晋王妃。
慕归急忙派人占卜挑选,结果留在身边的女儿没有一个是吉卦。
慕归不敢得罪大周太祖刘权,愁肠百转之际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女儿在张轲处。
于是连夜派人将慕怡甄接回宫内,使人占卜,得大吉之卦。火急火燎的又派人为其梳妆打扮,送了过去。
慕怡甄嫁给刘武做了晋王妃,夫妻恩爱,她性子温婉贤淑,自幼虽然贫苦却喜好读书,文采也极出众,每每有言颇有见地。
刘武对其十分敬爱,后来刘武即皇帝位,便封其为皇后。
刘武和慕皇后的感情极好,虽然后宫嫔妃不少,但刘武却自始至终只钟爱慕怡甄一人,对她有求必应。
每每出巡,慕皇后必带在身边。
颇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所以这次远征辽东刘武也将慕皇后带着,这段日子在望海顿海边避暑游玩,每日同出同进玩的不亦乐乎。
前些日子尚书右丞刘士龙的奏折送到望海顿气坏了兴业皇帝刘武,刘武震怒之下突发奇想要微服回到辽东城暗中监察辽东诸将是不是懈怠妄为。
慕皇后劝了几回,刘武的性子上来连她也不能劝阻。
本来刘武是要带着她一同走的,但她却摇头没有答应。当时她对刘武说,陛下一人微服先行,有妾身在銮驾中不会找人怀疑。
若是妾身也跟随陛下一块先期返回,只怕被有心之人猜到陛下不在。
刘武恍然,于是留下慕皇后带了侍卫率先返回辽东。
从望海顿向辽东返回这段日子以来,一应事物其实都是郑玉请示了慕皇后定夺的。
她虽是女子,但见识极好,而且心思细密,所以一路上虽然有人怀疑皇帝不在但军心尚稳。每日她都故意在朝臣士兵们面前出现,以示陛下就在御辇之中。
山石滑落砸死了几匹马,伤了几个人这都是小事,事大在那石头明显新凿的字迹,拙劣而浅显,一看就出自莽夫之手,但这几个字实在太过大逆不道,郑玉不敢隐瞒,登上御辇请示慕皇后。
慕皇后听了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什么震惊,她想了想对郑玉说道:“断弦,近臣之中陛下最信得过的便是你,你也最了解陛下,依你看,若是陛下在,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郑玉垂着头,苦笑一声道:“陛下若是信得过臣,也便不会微服回辽东却瞒着臣了。”
慕皇后道:“还不是怕你拦着?”
她将手里的书册放下,指了指外面说道:“还是先想办法将外面的事处理了吧,看样子倒像是霍叶人的所作所为,很蹩脚的伎俩,不是吗?”
郑玉垂首道:“臣也是这么认为的。”
慕皇后道:“去查吧,大军必须停下来了,依着陛下的性子就是把这山翻过来也要抓到那装神弄鬼的小贼,若是不理会就这么走了,下面人会怀疑。”
郑玉道:“臣明白。”
慕皇后重新拿起书册,翻开来接着之前停下来的地方继续看,微微垂着的脸依然精致,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了眼睛。
“断弦”
郑玉即将走出去的时候,她忽然轻声叫了一声。
“臣在。”
郑玉回身,微微弯腰道。
慕皇后也不抬头,轻声缓缓道:“要快,最好别超过三日便要抓着那些霍叶蛮子,抓得要快,杀得也要快,今天这事……应当是有人不想让陛下急着回去。而这个人,应该不在辽东。”
郑玉一怔,随即道:“臣……明白。”
郑玉知道,慕皇后说的没错。
陛下已经安然回了辽东,信使已经回来禀报了皇后。
辽东诸将皆知道陛下不在銮驾中,所以不可能派人来做这傻事。如果是有人故弄玄虚,那只能是霍叶人,必须是,不是也是。
出了御辇之后,郑玉传陛下旨意,下令天子六军搜山。
只两天,龙翎卫的人便在另一座山头上抓住了刻字推石的六七个霍叶人。
郑玉亲自审问,确定乃是受了霍叶将军栾青峰的指示试图谋刺皇帝。
案情明白,清晰无比,于是这几个霍叶人很快被推出去砍了脑袋,弃尸荒野。
沈宁派来的几个通闻府士兵早已经逃之夭夭,抓来的霍叶人哪儿来的?
霍叶人是真的霍叶人,但肯定不是他们干的。他们都是逃难的辽东城霍叶百姓,被搜了出来后假装审问了一番然后立刻被斩首示众。死的冤枉至极,无辜至极。
大军重新整队,郑玉传旨大军加速前行,赶回辽东城大营。原因是,陛下震怒,要赶回去亲自指挥大军攻克辽东城。
前后只拖了两天,沈宁不知道,但这已经足够。
本来再有三日便可回到辽东城外周军大营的銮驾迟了两日才到,而此时,沈宁已经随左屯卫出征走了两日一夜了。
出征前
沈宁带着骆毅等人和二十几个通闻府的亲信到了后队辎重营。
大周军制,每五十人为一队,设队正一名。百人为一旅,设旅率一名,三百人为一团,团指挥官是为校尉。做到校尉,其实才算真正的编入了朝廷官僚体制。
换句话说,队正和旅率都不算是大周正规编制的官员,饷银是军队中发下来的,而不是朝廷。
队正和旅率也不必在朝廷报备,而校尉则不同,算是最基本的低级军制官员。
这个团也没有什么如乙字营丁字团,丙字营甲字团之类的番号。
这个团不属于战兵编制,带着自己亲信队伍的沈校尉,穿着精工打造的黑甲,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黑马,在众人簇拥下上任了。
大周正六品果毅校尉,来了。
王崇山很郁闷,非常郁闷,相当郁闷。
虽然他带着一团三百名士兵列队在营门外迎接新来的校尉大人,虽然他的脸上一直看不出有什么愤恨和烦恼,但事实上他心里真的很憋屈,很想大声喊出来发泄一番。
前任护粮兵校尉崔青算是博陵崔氏的一个分支庶出的子弟,使钱才坐上这校尉的位子。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好好的护粮兵校尉不当非得坚持要上战场杀敌,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送了一对玉镯子一盘金珠才换来一个战兵校尉,意气风发的上阵杀敌去了,结果渡河一战中,陪着铁流离老将军一同战死的千余名左屯卫勇士中,就有他。
不但如此,护粮兵这个团的其他两个旅率都是崔青的亲兵出身,崔青走了也连那两个人一块带走了。
护粮兵一下子空出来一个校尉两个旅率,王崇山觉得无论如何校尉的位子也该轮到他了。
于是他搜刮空了所有钱财,大概几百贯金灿灿的铜钱给上头送了去,得到肯定的答复说,一定会帮他在大将军薛世雄面前求来这个校尉的位子。
钱花出去了一个月,消息姗姗来迟而且还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薛世雄大将军亲自委任的校尉来了。
姓燕,叫燕宁,就是辽水东岸黑甲黑刀黑马杀霍叶人如砍瓜切菜的那个英雄。
于是王崇山悲愤了,悲于那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几百贯铜钱送出去像肉包子打狗一样一去不复返,愤在于自己还得老老实实的在这站着陪着笑脸迎接新上司。
人生悲催如此,当得起凄凄惨惨戚戚这六个字。
他已经五十岁了,在大周军中已经混迹了二十几年才因为资格老而当上了一个旅率。
虽然他胆子确实小了些,虽然他身子骨确实算不上健壮,但他不是一无是处。
最起码,跑起来整个护粮兵中没人追的上他。
这些年谨小慎微的逢迎着历任上司,积攒了一些钱财,本想过了五十岁就打报告回家养老去,可谁想到皇帝一声令下,大周倾国之力征伐霍叶!
校尉崔青走了,本来郁闷的王崇山发现机会来了。
结果机会没来,燕校尉来了,还他娘的是个能打能拼杀人如麻的家伙。
王崇山本打算鼓动手下人给新来的校尉来个下马威的,可一听说新来的校尉是辽水畔杀霍叶人夺回铁老将军尸体的燕宁,竟没有一个人敢捣乱了。
王崇山在心里不停的骂,骂收了自己钱不办事的那个别将,骂手下人吃里扒外关键时刻不给自己长脸,骂那个冷不丁出现的燕校尉,还骂自己。
可是当那匹雄峻的大黑马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王崇山立刻挺直了腰板,用全营响亮的喊了一句:“卑职丁旅旅率王崇山,特在此迎接校尉!”
三百名护粮兵齐声吼道:“拜见校尉!”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沈宁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已经花白了鬓角的旅率,从大黑马上一跃而下朗声笑道:“自今后便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他身子修长,足足比王崇山高了半个头还要多。一身黑甲的他,站在王崇山面前遮住了半边天。
黑影挡住了太阳,也让王崇山的心一颤。
这家伙,是真的高啊。
王崇山忽然悲哀的想到,自己或许后半生都要活在这黑影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