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滞片刻，突然一阵响不合时宜得打破了沉默，有些刺耳的铃声响得欢快，总算替彼此解了围。莫非尘低眉看了一眼放置在围栏上的手机，接起，半晌道，“在哪？……晚点联系。”
简单两句就挂了电话，如同他平日里的雷厉风行。
可他刚才说什么了？像是柔软之下的沉沦，步迟压根没听清。或许，又好像听清了？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只是自己不愿承认，或者压根不敢相信罢了。
莫非尘挂了电话，空气再次因沉默而变得凝滞。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指尖抠着掌心依旧有丝生疼，只等他发话。
只听他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步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凝视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电梯间，莫非尘才有些烦躁得从烟盒里再次抖出一根烟点燃，“我这是怎么了？”
继而猛抽一口，“shit！”直接将未灭的半截烟蒂丢向空中。看着那星火不甘得挣扎了几秒，带着余热一路往下落，“步迟啊步迟，你就是那火，而我就是那被你点燃继而又半途抛弃的带火的烟，带着不甘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瞟了眼手机，在屏幕上狠戳了几下，免提，“好。就今晚。不醉不归。”
——
“夜晚来临了，人们希望月亮能发出光，可是月亮也没亮。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月亮是靠白天太阳给的光线才发出光。白天没有太阳，晚上，月亮也不亮。于是，人们又摸索了一个黑夜。”
打开房门时，精灵里正传出绘影绘声的故事。见到步迟，严步变努力让如铅重的眼皮保持半醒的状态，轻喊了声：“妈妈——”
“明明很困，怎么还僵持着呢？”步迟上前坐在床沿，替严步变拉了拉盖被。
不由想起当初严步变刚出生的那段岁月，曾经和小雨点潇洒逛街的肆意时光，看电影吃大餐的世界，追剧的不眠之夜，都成了奢侈品。她要以各种姿势拥抱严步变好几个来回，好不容易见她睡着了，结果一触床就秒醒的同时连带哇哇大哭，小丫头整得她是一夜无眠。即便再大些后，临睡前还要准备无数个晚安故事，才能安然入睡。所剩精力无几，几乎触床秒睡。
而现在，小丫头也不再需要她的作陪，而是可以自己打开精灵，自己提出需求，自己上床，自己盖被，一切自己做主，自己完成。今非昔比，宛若昨夕。但煎熬岁月终难忘记。她莫名想到严肃，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他在那个片段里的任何蛛丝马迹，有的只是一片指责。指责她为什么连一个小孩的睡觉问题都搞不定？她是如何为人母的？总是让沉睡的他半途清醒，导致第二天工作中精神状态极度不佳。
而她竟然并不反驳，严肃也就默认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沉默是金。他理所应当。殊不知她不反驳不过因为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理论对错，她的精力早已被怀中的婴孩抽丝剥茧得一干二净。
“妈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小屁孩都困得不要不要的了吧？”步迟刮了刮她的鼻尖，“明天再问吧。先睡觉。”
“为什么总是你哄我睡觉，爸爸就从来没有过？”
“爸爸比较忙。”
“为什么大人一边叫我们小孩不要说谎，一边自己却不停得说谎？”
“大人不是听话的孩子。”
“大人可以不听话，那为什么还要让孩子听话？”
“小孩是天性。大人是人性。天性永远高于人性。所以，我们要永远保持住那份天性。”
“那…妈妈，给你个机会做听话的孩子吧。”
“什么？”
“我有点想念上次请我们吃饭的那个叔叔。”
“为什么？”
“他长得特别好看。”
“小家伙，你不困啦？”步迟又轻刮了她的鼻尖，“还管人家好不好看。”
“替你管呀。”
“怎么说？”
“他要是能当我爸爸就好了。”
“别乱说话。”
“他肯定会给我讲故事的。”
“别乱说话。”
“不信，我们就打个……”
‘赌’字消失在严步变困乏至极的上下眼皮之间，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她终是睡着了。
看着她日趋美丽的脸愈发懂事，步迟鼻尖不由泛酸，眼里蒙上几丝水雾。她按掉精灵开关，再次拉了拉被角方才回到另一床边，屈膝而坐，双手慵懒垂落，把头靠在墙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管一个人，两个人，有失有得，并无绝对好坏。以前是秒睡，现在倒好，越长大越喜欢发呆，发呆完了，继续发呆，然后换个姿势再继续发呆。沧海沧田，顿感就连发呆都成了一种过于奢侈的习惯。夜里终有寒意逼迫，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放空吧，一切随风而去。
边自我说服边拖外衣，半途中电话响了。毫无防备，神经突然紧绷，昏暗中看也没看连忙接起，更懒得开口，怕吵醒睡梦中的严步变。
“睡了吗？”屏幕那头传来男音，颇为熟悉。
“没……”听着声音一阵惊讶，这么晚给她来电，不会就问候她睡了没吧？“还没。”
“帮个忙？”
“什么？”
“解围。”
“没明白。”
“微信发你。”
步迟点开莫非尘微信对话框，收到他随即发来的一个地址。点开一看，是‘异度空间’，一个酒吧的名字。日常路过时有些印象，离她住的地方似乎不会远。
“打的过来，车费报销。”
此时九点半。步迟看了眼严步变，睡得正酣。但为了确定，依旧用平常语调连叫三声，小女孩并未做出任何反应，想来是处于深沉状态。酒吧离这10多分钟的公交距离，也不知莫非尘要她去那做什么，反正她清醒得很，决不做陪酒这档子事。不过，莫非尘也不至于会让她承受这些，她心里莫名坚信这一点。
她又心怀顾虑得看了小女孩一眼。反正速去速回，大抵不会有事。
遂，她穿上外衣，整了整衣领，拿着包下了楼，在路边拦了辆的士就朝目的地直奔而去。寻到时便推开包间的门，里头有些昏暗，并无多大能够抚平心绪的美感，只剩音乐的嘈杂嘶吼声丝毫挡不住五彩灯光撒下的绚丽中带来的暧昧氛围。
步迟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莫非尘，读懂了他微信里“帮他解围”的含义，遂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莫总，该走了。”
莫非尘身上有些许酒味，但似乎依旧处于清醒状态，朝她靠近，像是要在众人面前故意确定她的来意。步迟因想着独自在家的严步变，懒得在这种嘈杂声中重复并不起任何作用的第二遍说辞，瞥见一旁的麦克风，随手拿过，“现在听得见了吧。我说，该走了。孩子在家呢。”
本来周遭一片嘈杂，却因“孩子”二字立马鸦雀无声。
“莫总，你什么时候冒出个孩子了？”
“就是啊，深藏不露啊！”
“想必这位就是嫂子了？”
“自然得是啊，这么晚赶过来，不是嫂子还有谁呀？”
“说得有道理。来，嫂子，我敬你一杯。”
步迟回过神，表情微怔，看着落在面前的酒杯，喉咙干涩，“我……”
“嫂子怎么称呼？” 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步迟。”
“莫夫人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吧？”对方嘴角挂着戏谑的微笑看着她。
“怎么会呢？只是……”她本想再解释，却又被对方打断，“步小姐，哦，不，莫夫人长得这么漂亮，不喝可不行哦。”说罢，拿过她面前的空酒杯替她斟满，端起硬塞到她手中。
“抱歉，我得带莫总回去。”
“我说莫夫人啊，你若陪我们喝几杯，保不准我们加单啊。”
“加单？”
“我们公司明年要定制一批夏装，你若喝了这杯，就把这事提前当场敲定，你觉得如何？”
莫非尘两腿张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慵懒地垂在大腿上，真是一副标准的男人坐姿。见他拿烟猛抽一口，表情沉稳不苟言笑，“大家就别为难她了。家里还有孩子呢。”
“莫总，你可不够意思啊，什么时候结的婚啊？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啊。”
“就是啊，莫总。就连有孩子了我们都不知道。这算什么？”
“咱莫总啊，金屋藏娇。”
“的确啊，我们步小姐，哦，不，莫夫人，可是个美人啊。”
“既是美人，自然得藏起来啦，省得你们一个个见了垂涎三尺。”
“既是美人，肯定得配美酒啦！”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莫夫人，来，干了！”
步迟再次看了莫非尘一眼，那些与之华美又热血的记忆像一场海啸席卷着她的大脑，那些奋力的日子是否如一抹皎洁月色晕染他彻夜未眠的幽深双眸，日复一日，暗夜循环，她似乎看见他冷月未满之时独坐桌前伏案翻阅的孤独与落寞，甚至透着一股苍凉，如挣扎于泥沼的雄鹰，奋力拼搏只为翱翔于苍穹之下。
莫非尘和她对视着，也许这些是他过于乐乎的朋友，也并非强人所难，并无恶意，遂并不做过多的反感与阻扰。他突然收回目光，似乎让她自行决定。接着，将茶桌上未喝尽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步迟望着昏暗闪烁的彩光里他俊朗又漠然的剪影，身体莫名起了反应。是痛。一阵痛。也许是心脏。也许是血液。也许是骨髓。又或许都没有。只是仿佛听见像有东西在一点一点脆裂，若有若无得听见声声脆响。
咔嚓。
咔嚓。
“莫非尘——”她在心底呼唤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