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府邸。
连日来阴云密布,天气潮湿气闷。
公主府后堂却是帘幕重重,门窗紧闭。
“二郎这边请!”
驸马柴绍引领着世民穿过回廊,进了后堂半开的门,门又在二人身后轻轻合上。
一股潮热的气浪伴随着扑鼻的药香迎面冲来,熏得世民直觉得胸口发闷!他放轻脚步,来到姐姐病榻近前。
“三娘,二郎来看你了!”柴绍上前轻声对躺在病榻上的妻子说。
李三娘睁开眼睛,见二弟世民到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挣扎着想坐起来。
“阿姊,快躺下!小弟又非外人。你……”世民忙扶住姐姐,他吃惊地看着往昔神采飞扬的姐姐竟变得如此虚弱憔悴!只觉得喉头哽咽,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二弟……你……来得正好,我正有几句话……想……跟贤弟说。”三娘喘息着,断续地说,然后将目光转向柴绍。
柴绍俯身与三娘低语了片刻,便立起身,将三娘身后的枕头垫高,然后挥退了周围侍儿,对世民叮嘱道:“你阿姊想与你单独谈谈,不要聊得太久!”
世民疼惜地望着姐姐憔悴的容颜,见她只一双幽深的眸子,还保留着往昔几分神采。世民在姐姐榻前一张席上坐下。三娘便斜倚在床上,与弟弟叙话。
三娘关心地问起前线的战况,当听到世民被父皇突然召回京时,三娘的眼神一黯。
“二弟,你我姐弟自幼手足情深。我这身子骨,自己有数,怕是难以好转。有些话,为姐不得不说,又不知该如何说……”
见姐姐竟象是在留遗言,世民心中大骇!忙打断她:“不!阿姊千万别这么想!你很快就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那时,小弟还可象从前一样,与姐姐一道研习兵法,切磋武艺……”世民勉力向姐姐展现个笑颜,强忍着的泪却已在眼眶里直打转。
“不,我不会好的。”三娘的语音里流露出明显的感伤之意,缓缓道,“二弟,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告诉你。在众位兄弟之中,自幼我最感投缘、最感亲切的,就是二弟你。你也是我们李家兄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可惜……”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一声,接着道:“二弟你身为次子,上有长兄,这也许就是命吧!如今我李家是皇族,已不比从前,一举一动,皆在天下人注目之下。二弟你又功业日隆,已处‘树大招风’境地。我知二弟性情一向刚直,率性而为,不愿虚与迎合。只是太刚易折!所以,为姐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弟你。今后遇事,千万须冷静,小心珍重才是!”
世民心中愈发不是滋味!阿姊已经病到这个份上,却还在担心我!上天何忍!为何要将灾难降临到有着如此才情与仁心的三姐身上?
“阿姊你要放宽心,静心休养……”世民不知该如何劝慰姐姐。
三娘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不是二弟的错。可谣言三至,曾参之母也会投杼而走。谣言,它可杀人于无形啊。”
“……”世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大概就是父皇此次召我回京的真正原因吧?他在心里叹息。
“大哥原本心地仁厚,与兄弟间极为友爱。可我李家如今既为皇家,已成为天下人仰慕所在,也就难以避免无数人会象赌徒一般使尽招数,要在我李家身上求取富贵。为姐担心——将来会有奸恶之徒从中挑拨,使我李家兄弟不和,重蹈杨氏覆辙……”三娘的语调里透出无限忧虑,双眸凝视着世民。
这也绝非我所愿!当初我竭力辞让世子之位,原本为此。世民感觉到语言之乏力!因为即便说出,又有几人能信?韩、彭果真有反心吗?不过“功高震主”!我又该当如何自处?
“你和大哥,俱是人中龙凤,合则并美,分则两伤!切记!分则两伤啊!”三娘无限遗憾地叹息一声,“为姐知道你委屈!可……为了大唐社稷,看在天下万民和李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二弟——唉!你就退让一步,千万别跟大哥发生冲突!”
世民心中正经受着剧烈的感情撞击!他不由跪在姐姐榻前,含泪郑重答应:“小弟会谨记姐姐教诲!当敬重大哥始终如一!我李家兄弟,绝不能重蹈杨氏覆辙,自戕手足!”
三娘欣慰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心中仍在疑惑:如此,我就果真能安心吗?怕是到时候,大哥和二弟都会身不由己吧!母亲,您在天有灵,保佑兄弟们和睦平安吧。
三娘叫世民替她唤夫君柴绍进来,又跟柴绍耳语几句,柴绍转身离去。
“二郎,你还记得高惠通吗?”三娘问世民。
“高娘子?记得,征刘武周时,她曾随三姐深入敌后,与李仲文等一起坚守浩州。”惠通是三姐的贴身侍卫头领,武功不凡,惯着男装,别有一番飒爽英武之气。
“二郎,惠通她仰慕你,为姐想让她进秦王府,以后留在你身边照应,你觉得如何?”
“这……”世民颇觉意外。
三娘笑了笑,又道:“无双那里,我已经跟她说过啦,她一向最是通情达理,只待你点头。惠通这丫头武功不凡,说不定以后可以帮到你。”
世民还未及表态,柴绍已经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高惠通。
“公主!”高惠通唤了一声,见秦王在侧,又对秦王行了一礼:“见过秦王殿下!”
“高娘子!”秦王拱手回了一礼。
见惠通进来,三娘对她道:“惠通,我这身子骨,一天天也不见好。我已经跟二郎说啦,挑个吉日,你就过府,以后去侍奉二郎吧。秦王妃最是贤惠,定会善待于你。你跟着二郎,我也放心。”
惠通望向秦王,只一瞬间便低了头,英气的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又看看公主,眼圈一红,哽咽道:“惠通要留下来照顾公主。”
三娘道:“傻丫头,我这里自会有人照顾,你不必挂心。”
世民道:“阿姊,这事先不急。刘黑闼现虽已兵败,徐圆朗却仍盘踞山东数州,小弟已向父皇请求,过几日可能还要返山东前线。我看就让高娘子先留在你身边照顾,待我讨伐徐圆朗回京,再商议娘子过府之事。”
“如此也好。”三娘应道。
太极宫两仪殿内,武德皇帝召建成、世民兄弟与一干心腹重臣,商议山东善后事宜。
裴寂道:“山东民风刁悍,上回在武牢关,秦王大军虽击破窦建德,然秦王殿下仁慈,尽释其俘虏。结果此辈不知恩义,丝毫不感激我大唐宽仁,释而复叛,令我大唐损兵折将丧师失地。此番河北之战虽击败汉东军,刘黑闼本人却逃脱。依我看若不严惩其余孽,便不能威慑住这般悍匪刁民,说不定再三再四横生变乱。”
武德赞同道:“裴监言之有理,我看当搜索尽诛其余孽,驱其弱小及妇女入关以实京邑。如此即便刘黑闼再欲卷土重来,亦是不可能。”
世民大吃一惊!虽然洺水一役尚有上万俘虏暂押陕东道行台,但他心底里是不赞成杀人太多的,战争的目的最终是为和平,而不是多杀人。如今看来父皇不但欲杀了这些俘虏,还要尽搜捕其余党,只恐又会像上次一般激起变乱吧?于是他连忙奏道:“陛下,臣闻唯德动天,唯恩容众。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今一旦见其反覆,尽戮无辜,流离寡弱,臣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吊伐之道。”
萧瑀、陈叔达两位宰辅俱赞成秦王意见。武德这才作罢,诏命调协同李孝恭、李靖平定江陵的庐江王李瑗为洺州总管,负责河北善后事宜。
世民又向父皇详述平徐圆朗之策,请求再返山东前线平乱,武德准其所奏,命世民回前线总括调度诸军平定徐圆朗。于是返京前后仅五日的世民匆匆告别妻儿,重返黎阳前线,调集军队进击徐圆朗占据之济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