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鬼，也不是魂。
魂也许只是针对一个自然人死亡而言。鬼自然由魂投胎而来。有些魂下辈子不想为人，他们觉得人的一辈子毫无意义，不如换个环境做鬼来得新鲜些。
每每听到这个说辞，我就暗自回怼：何必一定纠结于意义呢？
人类最擅长说谎和喜新厌旧。我就是因此而被强迫结束生命的。
严格起来，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我来自一个受精卵，生命在最佳极限时间里就被迫死亡。
而这个最佳极限时间，人类定义的是56天。
据说，超过这个时间，我会增加人类母亲的危险和痛苦。正因如此，她们总是趁机毫不犹豫得将与我同时段的同类们被迫进入死亡状态。
这个时段，人类称我们为胚胎。
我感受到我住得房子在不断扩张，突然闯进身形细长的掠夺者，明晃晃的光刺痛了我的眼。他四处搜刮，几分钟时间就将我排挤出我赖以生存的地方，将我丢落在医疗垃圾桶里。这是我们被迫离开家园时，能够去的最终归宿。
隔壁床被扔的显然是个胎儿，自然比我大一些。因为，我听到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医护人员说：“把这些拿去火化了吧。那些拿去做标本。至于这些，当医疗垃圾处理吧。”
我看到她们的脸，面色冷淡，一切仿佛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突然听到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其实，他们多可怜。”继而脸上充满哀伤，叹息一声：“你说他们有灵魂吗？”
——“有啊，当然有。”我激动得回答，“虽然我们未成形，但从一开始就是有灵魂的。”
但我知道，她们压根听不见。
也许这句话，不过是，我因出于急切与盼望而为自己辩解的。严格来讲，我的确没有灵魂，为了你们容易分辨，就称之为‘魂’吧。因我们未成形，自然也称不上一个自然人。魂是针对自然人而言的。
但，我们是有意识的。
真希望人类能够发布《禁止堕胎法》，如此一来，于人类母亲，于我们这些无辜，于减少世间痛苦，有百利而无一害。
“作为医生，你问这个问题不觉得白痴吗？”年长的一副鄙夷的表情，斜瞥于她，“难怪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实习生。”
说罢，冷冷地走了。年轻女孩只好撇撇嘴，跟在后头。
佛说，没有形成人形的时候，没有具备“识”，没有灵魂，所以也不算杀生，更没有罪恶感。
连佛都不了解我们，都不珍惜我们，何况人类呢？
也许我更喜欢圣经里的这句话：我未将你造在腹中，我已晓得你；你未出母胎，我已分别你为圣；我已派你作列国的先知。
躺在床上的人儿即便有耶利米母亲的感知，也未必对我有任何改变，毕竟不过正值美好年华，弱水一瓢。
“我要称谢你，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你的作为奇妙，这是我心深知道的。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处被联络；那时，我的形体并不向你隐藏。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
其实，当我住进那个曲张有度的房子时，我就准备好了台词，本想以此作为对她的回应，想来也无必要了。
我估计我的前世应该是个急煞鬼。现在感到无比后悔，应该要善于等待的，等到人类母亲腹中胎儿瓜熟即将蒂落之时，再投入她们任意一个的腹怀，那样才更稳妥些。
这应该跟我渴望成人，刻不容缓有极大关系。因着那碗闻名宇宙的孟婆汤，我早已不记得我的前世。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是有如此迫切之心，正如我现在这样。
其实，我的大脑是有感觉的，刚刚经历一场血肉死亡的痛苦，以成全人类母亲的安然无恙。
仿佛她不过睡了一觉，没准连梦都没有。但我仍心有余悸。
我知道，一切永远也回不去了。但这个世界，总有例外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例外。
世间有各式各样的灵魂，植物有生魂，动物多了个觉魂，人又多了个灵魂，植物有一个，动物有两个，而人则三个都有，因人是最高级的，也是顶级掠食者，一直处于食物链的最顶端。
我变成了灵，胚灵。但因着被迫死亡，以致于我连灵体也就只有人的五分之一。
280天落地成人，而我只有56天，不是刚好五分之一么？
我能感觉到她躺在床上，趁机闭上痛苦的双眼。那痛苦不是因为要失去我，而是她害怕身体的痛，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躺在手术台。
我知道那眸底定是充满绝望，否则，她不至于那般对我。因为，人类总说，女人柔情似水。我无从考究，不得机会，但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前两天，我还在睡梦中，被一阵哭喊吵醒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这个女孩，也就是我的人类母亲。听那声音，不过20岁。
醒来时听到的最后对话便是：
——“怎么办？”
——“打掉吧。”
——“为什么？”
——“你觉得呢？”
——“因为你不会和老女人离婚？”
——“明白就好。”
——“没关系。我不在乎。”
——“别拿这个来煽情。我是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为什么？他是一条生命。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有孩子了。”
——“是啊，你有了。年纪比我还要大一些。”
——“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有孩子。”
——“你不爱我吗？”
——“爱不爱你和生不生孩子并没有直接联系。”
——“那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的美貌和肉体。够坦白了吧。”
——“真的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其实，你早就心知肚明，何必在我这装清纯。”
——“可我爱你。”
——“爱我？是吗？别虚伪了。”
——“我说得都是真心话。”
——“当我是小男青，好骗呢？”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相信？怎么相信？像我这样的年纪，你会爱我？你爱得不过是我的钱。别否认了，那些名表名包首饰，哪一个不是我为你花钱买的。你不也就看中我这一点。看你接受时的表情就知道了。现在的大学生，像你这样成为别人情妇的，比比皆是。”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你。”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装清纯和高尚，我不吃这套。女人在这点上，得学聪明点，别总爱缠人。如果这样，我可受不了。否则，就断了吧。总之，这孩子，我是不会要的。”
她只是不停得哭，哭得凄惨，痛彻心扉，还一个劲地往腹部捶去，因我感受到了些微疼痛。
濒死体验其实是对往生体验的记忆回顾。
我不确定到底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我时常觉得他们并不愉快。
“打掉吧。”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是他，决定了我的死亡。
20岁的女孩，很年轻，亦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她是无法照顾我的。这一点，我懂，我理解。她是逼不得已。她依旧闭着眼，将一切痛苦掩埋在睡梦里，医生把她推出了手术室，消失在门口拐角处。
那一脸苍白，我竟然对她毫无怨恨。这不是她的错，毕竟今日，那个男人没有来。
可能，人类的男性之心都和乌鸦一般黑？不至于吧，至少，我也是个男性。我的心脏跳动得厉害，我相信，它是鲜活的。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取自“受精卵”的“精”字，外加“灵魂”的“灵”。
于是，精灵，变成了我的名。
我和其他的精灵们一起，翻山越岭，漂洋过海，驰骋草原，丈量土地，俯瞰之颠，日出日落，宛若筛网上的细沙，他们接二连三得出局，徒留我像一块无比任性无法抹除的口香糖，于我无奈，最终滚落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办公桌上，只因带着那份苟延残喘悸动的心。
男人被我肉体砸向桌面的声音吵醒了，即便我的肉体很小，也许倾注了无比不甘心。
只听得“咚”一声，极其用力的声响。
记得当时他正在闭目养神，但不因我的突然到来而受到任何惊吓。
他依旧那般沉稳，半眯着眼，右手靠在扶椅上，揉了揉太阳穴，对我凝视一番后，开口道：“看来，你的执念颇深。否则，也未必能经受住如此艰辛历程，落在我面前。能落在我面前，是一件堪比人类所说的‘比登天还难’的事。但，是一种缘分，亦是，注定。”
说罢，他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肉体，放进一个透明的保温箱里。虽然我各个身体器官异常薄弱，但我能清楚意识到他说得每一句话。
“要知道，万事开头难。你是极度残缺的，剩余的五分之四，需要修炼千年才能得以完整。 那时，你便是魂。之后方可继续长大。若既不投生，也不成地灵，时间与你而言，便十年如一年，300年过后，你将永远不老。”
这个男人，便是王薛，地界之王。
————
人间三十年前。
“奶奶，你确定没有未了的了吗？”
“没有了。”老妪脸上千丝万缕的皱纹饱含心酸笑意，双手团住年轻男人的手，“谢谢你。”
“不必言谢。职责履行。”
“但依旧看得出你的真心。”她的视线掠过男人的肩膀投向前方，感叹：“原来，这里除了没有太阳，其他一切和我们所了解所认同的都不一样。”
“哦，是吗？”年轻男子回头遥望，“其实这里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停顿片刻，“那你们把它想成什么样的？”
“一座古亭，四角飞檐，雾气氤氲。横匾上两个大字，耀眼鲜红，苍劲有力。据说是这样的。”
“呵~”男子脸带一抹轻浅笑意，“其实不过从一种空间到另一种空间继续活着而已。”
“那还能轮回吗？”
“于你而言当然。只要你愿意。”
“想必那老头早就转世了吧。”
“或许应该是的。”
“有谁不愿呢？”
“其实，我也一样。”
“那你为什么……”
老妪话说到一半，只见两位穿着黑白西装身材健硕的英俊男人由远及近至眼前，言简意赅对其道：“走吧。”
老妪大抵知道来意，临别前对年轻男子一番意味深长：“其实，人生在世时，总渴望自己是有钱人，吃得山珍海味，穿得华丽服饰，住得别墅洋楼，用得随心所欲，行得气派豪车，拥得倾心伴侣。后来发现，有再多钱，我也未必快乐。在残年之中才发现一切都不那么重要。我希望我下辈子继续做人，但只做一个快乐的人。”
随即松开他的手：“孩子，我先走了。”
“好。”
男子自然知道奶奶最后是想问他为什么不去转世呢？
他当然要去，而且就是今天。
她是1000年来最后一个被还愿者。在送走奶奶后，他就要去找王薛履行当年的承诺。
——其实，人生在世时，总渴望自己是有钱人，吃得山珍海味，穿得华丽服饰，住得别墅洋楼，用得随心所欲，行得气派豪车，拥得倾心伴侣。后来发现，有再多钱，我也未必快乐。在残年之中才发现一切都不那么重要。我希望我下辈子继续做人，但只做一个快乐的人。
“做一个快乐的人……”男子低语，凝视老妪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像压了许久的千斤重担落了地，长舒一口气，瞬间无比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