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文，我回到宿舍爬上床梯，却发现电风扇坏了。暑气未消，空气灼热，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小晖！”我正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个清澈的女声在喊我。
“是小文吗？你咋又回来啦！”我在心里念叨着。
“小晖，是我。”我合上双目，一个女人的形象逐渐清晰——短发齐耳，眉眼明澈，面无点妆而容貌清秀，衣着老气却质若幽兰，浑身都散着书墨馨香，一如当年那个“老成持重”的小姑娘。
“好久不见！”
“小莉姐？”我满心疑惑，几乎不敢认她，“你……长大了？”
小莉姐笑了笑，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我这才记起，我们所谓的“上一次见面”其实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小晖，你……”小莉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袭来的飞雪湮没无踪，苍穹之下唯余一座立若幡矛的山峰。
倏然之间，峰峦消融，树影婆娑，天地回旋之际，我仿佛沿着一片巨大的树冠向下滑落，再站定时，已孤身立于双岔路口，手里握着的，是我当年手写的第一份徒步计划书。
“狭关古道？”我茫然地点开了户外软件的轨迹。然而手机定位实在偏移得厉害，看得人直挠头。
“应该……是左边吧……”
一边是曲径通幽，一边是大路朝天。
我犹豫了一圈，最终选定左手边的小径，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
密林叠翠，树影斑驳，道旁腐木生满青苔。
树杈上偶见不同颜色的布条随风飘起——那些都是户外俱乐部留下的路标。
我跟着路标的指引，毫不犹豫地转过一个个路口，却始终没有遇到其他的穿越队伍——这对于一条正处于高峰时段的热门徒步路线来说，是相当不正常的现象。
在手机定位迟迟没有恢复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相信那些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布条，并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偏离了规划路线。事后想起，只叹自己当时经验不足。
这一路上陡坡极多，其上还覆有松软的落叶。我背着大包步履沉重，当行至一处极陡的小坡时，脚下的叶子突然成片下滑，连带着我一起摔了下去。
“疼死我了……哎哟！”我屈膝撑地，刚要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膝盖下面却突然压到了什么东西，硌得我龇牙咧嘴。等扒开叶子一看，发现那硌着我的竟是一根蓝色的“棍子”。
“这么贵的登山杖都不要了？”我一眼认出那棍子上的商标，心说单这一根杖可能就要五百多块钱，而且成色看着还很新，估计也就是这两天丢的。
再低头瞅瞅自己手里几十块钱一对的便宜货，心里面不禁一阵叹息——若非地上那根杖少了一截，我今天非收编了它不可！
空气逐渐潮湿，隐约发散出一股下雨前的霉味。
我下意识地举头望天，却见头顶的枝叶遮天蔽日，一点都看不出云朵的模样。缘溪而行，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闲潭，四围空旷，光影稀疏，几只飞鸟掠水而去，低沉细密的层云倒映在波纹之间。眼前种种，摆明了是要下雨的节奏。
我脸色一沉，生怕被一场大雨浇在路上，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千万要在下雨前赶到民宿啊！”我低着头自言自语道。
可还没走多久，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耳边，不等我手忙脚乱地穿好雨披，浩荡雨瀑便顷刻间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雷鸣震耳，枝折叶碎……灌入脑海的全部声音都是雷雨敲击树林的聩响。雨披被捶得声嘶力竭，泥土在脚下整块滑动，就连视线也被厚实的雨帘牢牢禁锢，五步之外不见寸光。
我深陷其间，仿佛跌入了一片未知的迷雾，身边环伺万千魑魅魍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独自一人呆立雨中，彻底没了主意。
“等雨停吧！”我低下头，拄着双杖静默在原地，沉重雨滴砸在头顶，像有人不停地敲打着我的脑袋。
久站在坡上，腿脚也酸胀得不行，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这般煎熬中，我苦苦支撑了好几分钟，直到雨势渐小，才壮着胆子继续前进。
我沿着自以为正确的路线又走了百十米的样子，眼前一片巨大的滑坡体十分突兀地截断了山路——无数篮球大小的圆石铺满整个山坡，仅有一条摇摇欲坠的小路如凹槽一般自滑坡体上横切而过。
如若此时原返，我定然无法在天黑之前出山，可包里也没带露营的东西。
雨天路滑，我只得硬着头皮在石头间慢慢挪动，每跨一步都小心翼翼，确保脚底下踩瓷实了才敢迈腿。
不对啊，我咋不记得哪条攻略里提过这段路？在我的印象中，狭关古道就是一条入门级的徒步路线而已，根本不会存在如此艰险难行的路段。
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之前脑袋一热挑错了路。
“傻子！”我懊恼地咒骂着自己——头一次出来徒步就迷路，以后还能不能好好玩户外了？
可眼下已经走到半路，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可正当我闷头赶路的时候，忽然有一些小小的石子从坡上滑下，险些砸到我的脚面上。
我心里头一颤——这难道是滑坡的前兆？我停在原地，四下观望了一圈。
虽然表面上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险情，但耳中还是隐约听到了一阵稀稀拉拉的细微声音，好像滑坡体中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我心知不妙，更不敢再做停留，急忙迈开双腿加速前进。
就在此时，那些声响却变得密集起来，身后突然有几块大石头从山上连蹦带跳地滚落而下，与那些成堆的圆石反复碰撞，发出阵阵闷响，捎带着一小片滑坡体都跟着松动了。
我大叫不好，立马撒丫子跑路。几块飞溅的碎屑打在我的背包上，吓得我一激灵。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瞄了一眼，结果霎时间被惊得脊背发凉——只见后方烟尘四起，滚石翻腾，刚才走过的路段整个都塌了下去！更要命的是，那滑坡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脚下的横切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陷，眼看就要断到我身后了！
“小晖！小晖！小晖！”危急时刻，那熟悉的女声却再度传入脑海，与滚石的混响掺杂一处，眼前画面随之闪烁不止，碎石与飞雪交替着落在眼前，搅得我心烦意乱。
“啊——！”一阵凄惨的叫声冲散了脑海中的杂音，我的脑子竟像打了鸡血一般极速运转，眼睛和四肢在求生本能的接管下，更是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协调——目光所指，双杖即至，犹如猿猱飞檐走壁，手脚配合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眼看形势大好，却不料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令人绝望的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在了眼前——路，断了！
不知何时，前方连接山路的一小段滑坡体也塌了下去，变成凹进山体的陡崖，切断了我最后的活路。
偏偏一截横生的小树又拦在陡崖中间，活像一根竖起的中指，嘲讽着妄图绝地求生的可怜人。
怎么办？我的体能已接近极限，可稀里哗啦的滑坡声还在屁股后面穷追不舍！
眼看就要冲到断崖，我牙一咬，心一横，大喝一声甩掉腕上双杖，蹬着残存的石头纵身一跃，俯身扑向对面的山路！
“哗！”身后整片滑坡体崩落殆尽，我凌空飞越断崖，却不幸错过了山路的边缘，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向无底深渊。
“完了……”惊慌之中，我本能地伸手抓向岩壁，徒然握住一把飞灰。
难以抗衡的引力拖着我急速下坠，直到一抹翠色锁住我的眼球——深渊之上、断崖尽头，那截小树竟刚好横卧在我的胸前，不摇不晃恰如一根救命稻草！
我瞬间以双手撑住树干，顺势把身体往前一送，借着小树的弹力向上掠过最后一段空档，紧接一个前滚翻堪堪落在了山路之上！
泥沙四溅、碎石滚落，山谷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聩响……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的心跳都快把胸口撞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云、雨终于散尽，我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缓过神来。
举目回望，先前的滑坡体早已消失，来时的路也再不能回返。我站起身，只觉心里一阵后怕——如果我当时跑慢了一点，如果陡崖这头没有那棵小树，如果我的背包再重个几斤……这许多的如果只要有一个成真，我就会被那些个破石头给拖进沟里活活埋了，休想再见天日！
收好雨披，我踏着沉重的步子踽踽而行。水袋已空，口渴难耐，我不得已掏出备用的一小瓶电解质水，大口灌了下去。
没想到，平时死活喝不下去的电解质水此刻竟如玉露甘霖，整整一瓶都喝不过瘾。
饮水告罄，喉咙里仍然干得难受，补充水源成了我现在最紧迫的任务。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重新打开户外软件，惊喜地发现一直四处飘飞的定位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避开阳光仔细研究轨迹，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偏离路线太远，只要继续沿着路走，十几分钟后就可以赶到位于狭关古道中段的一间民宿。
好不容易找到了明确的路线，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是轻轻放下了。
我再次迈开灌铅似的双腿，彻底摆脱了之前那般焦急的心情，听着鸟叫，哼着小曲儿，安安心心地走在了山路上，对即将面临的糟心路况浑然不觉。
转过地图上最后一道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段陡直的山体，一条窄到不像路的路贴着崖壁通向不远处的村落。
我稍稍比量了一下，发现那路的宽度仅能堪堪并住两脚，靠近山体的一侧还长着茂盛的灌木，铆足了力气非要把人往山下推。
再低头向山下一看，几十米深的河谷里流淌着湍急的河水，黑黢黢的水面让人根本猜不出水有多深，看得我心肝乱颤。
“要死咧！”我手头连登山杖都莫得，这么险的路可叫我如何是好啊！疲劳与恐高害我两股战战，差点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拼命跟灌木丛挤空间。
可那一排尖锐厚实的灌木还偏要跟我作对，不是扎腿就是挡路，变着法的不让我好过。
又赶上几阵疾风，吹得我摇摇晃晃，只得死命抓住灌木不敢撒手，连手套都扎破了！
等我哆哆嗦嗦地走完全程时，裤子上、衣服上都沾满了带刺的种子，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半天都摘不干净。
“你好？”身后传来略为熟悉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来人竟是我经常光顾的一家户外店的老板——峰少！
“呃……你好！”我拼命挤出一脸尬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嘿！还真是你啊！”峰少大嘴一咧，伸手就要扶我起来。粘在我身上的种子们毫不客气地扎了他一手，疼得他嗷嗷直叫。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峰少龇牙咧嘴地甩着手问：“你身上怎么长刺啊！？”
此言一出，我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摘下一粒带刺的种子递到他跟前，“是灌木啦！哪有人身上长刺的？”
峰少瞪眼一看，立马“哎呦”了一声，赶忙帮我一起摘掉那些种子。
“谢谢！太感谢了！”我费劲地站起身子，连连称谢。
“嗨！客气啥？”峰少扶了我一把，“要我说啊，你就是没把我当朋友！出来玩都不喊我，光知道跟我假客气！”
“啊？我……我错啦？”峰少这人可真是自来熟，这话说得我都不知该怎么接了。
“哈哈哈哈！那倒没有！我就是吐槽一句，你别放心上啊！哎对了，你这不徒步、不住店的，干坐在这是要干啥啊？”
“啊，这个嘛……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呀！”
我随手卸下大包，把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峰少两手一拍，笑呵呵地说道：“我知道了，你这是走到凉峰山去啦！”
“凉峰山？”这个地名我总感觉在哪里听过。
“你真不知道？凉峰山就在狭关古道旁边啊，你看，那个就是！”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我身后的那座大山。
“啊！想起来了！”我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好像有个帖子里提到过，说是反穿狭关古道的话，到了终点还可以去趟凉峰山，适合新手徒步！不过我是正穿的……”
“什么？”峰少眉头一皱，打断了我的话，“谁发的帖子啊？这不存心坑人吗！凉峰山和狭关古道那就不是一个级别的线！多少老驴友都折进去了，他竟然说适合新手？！”
“啊？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呢？前两天刚有个走丢的，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呃……”我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算了，先不聊这个了。你这也累够呛了，先住店吧！”说着，他又帮我拎起大包，带着我走进了不远处的民宿。
“老板，忙呐？”
“呦，你不是探路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哎，这位是？”
“啊，这我朋友，要住店，麻烦陈哥你给个优惠价呗！”
“好嘞！”老板把抹布一放，爽快地答应道，“这位小哥，你是要普间、标间还是大床房？一律八折送早餐！”
“啊……谢谢！”我看了看柜台前的价目表，又掂量了一下我的小荷包，最后还是决定选了个普间。
“这位小哥，普间可是公共卫浴啊！还不带洗衣机。
我看你这累得满身是汗的，衣服也都脏了，要不咱还是挑个标间？”民宿老板乐呵呵地看着我，眼神倒还是挺真诚的。
“呃，我……”
不等我说完，峰少却拍了下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跟老板商量道：“哎，陈哥，要不就按普间的价给他升个标间得了！
下周我带我们俱乐部的人一块儿来，把您这全包了！您就当他是提前凑个单了呗！”
“哈哈哈哈！”老板听罢笑得那叫一个摇头晃脑，“要说这做生意，那还得是你小峰呀！行！按普间八折升标间！”
“早餐呢？”峰少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老板。
“送！连我自家采的山核桃也免费送一包！”老板大手一挥，把各项优惠统统拉满。
“谢谢！谢谢老板！谢谢峰哥！”我一听这话，赶紧递上身份证办了入住，生怕那老板过会儿就不认账了。
住进房间，我连衣服都没换，爬到床上倒头就睡。等起来的时候，店家已经在楼下摆好了一桌子晚饭。
“这顿饭我请，敞开了吃！”峰少大手一挥，当场开了一罐啤酒。
“谢谢峰哥，不过我不会喝……”
“哎呀，难得兴致这么高，给个面子，多少喝点嘛！”说话间，峰少已经把酒倒上了。
我这人确实不太会喝酒，可是气氛都烘到这了，不喝也不是那么回事，就只好凑合着干了一杯。唉，真难喝。
“那个，我再重新介绍一下啊！我是你常去的那家户外店的老板，你也别叫我峰哥了，叫我‘峰少’就好了！”
“我记得呢！你那张户外名片还在我学校宿舍放着呐！”
“你果然是学生！”说着，峰少又随手倒上了一杯，“怎么称呼？”
经他这么一问，我方才想起自己竟然从来没向他作过自我介绍，“哎哟！失礼失礼，叫我小晖就好！”
“小晖……”峰少念叨一句，举杯说道：“既然失礼，那就再来一杯吧！”
“啊？好……”我捏着杯子一脸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