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的眼皮重若千斤，像口腔里混合着唾液的口香糖，湿漉漉地黏腻在一起，她用拳头抵着太阳穴，避免身体像烂泥一样瘫倒在桌子上。
讲台上的男老师穿一件天蓝色的衬衫，一排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着，从上到下，一颗不落，衬衫立领紧紧地箍着他的脖颈，抵在开开合合的下巴上，林致看了觉得喘不过气来。老师身后的幻灯片飞也似地更换着，身边同学手中的课本也不逊色，成倍地翻页。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要么眼睛下垂，视线木木地放在没有人的走廊路面；要么眼珠向上翻动，像是算命先生的金字招牌——嘴里蠕动着林致听不懂的天书。
那些专有名词如同观音菩萨的紧箍咒，让本就昏昏沉沉的林致陷入爬不出的泥潭。她在深渊里不停陷落，残存的一点良知令她猛然惊醒。
“这个题课下要重点练一下，去年我就考过一个类似的。”
划重点——“去年考过。”
这门专业课是历届研究生们的噩梦，而造成这一切的众多原因里，这位戴老师居功至伟。
戴老师上课最爱说的就是，“我想让大家真正了解到这门课的知识，绝非考试而已。我觉得用考试成绩来衡量一个学生是最落后的教育方式。”他的眼神不会落在任何一个学生身上，像是双目失明多年之后被奇迹医好，自己却忘了该怎么用这两颗眼珠子似的。他的声音如同那死板的性格，没有丝毫起伏，常常说一些“苹果是苹果，梨是梨”这样的废话，主语和宾语几乎相同，让人不知道他嗯嗯啊啊了一会到底是想解释什么。
“考试成绩无非就是用来排名，排名有什么用呢？如果教育的意义只是为了排名的话，那就太失败了。”
“人最重要的是和自己比，和昨天的自己比，和上一秒的自己比。只要获得一点点进步就是好的。”
“大家不用担心考试，我不会为难大家的。咱们，这个，一没愁、二没怨的，我肯定不会为难大家。当然，除非是你自己想要挂掉。”
“对了，提醒一下大家，咱们这门课是70分及格，大家不要记错了。如果记错了，那这个，就，呃，就不太好了。”
林致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笔，握得指节咔咔作响，一个反手将笔尖扎进笔记本的空白页里。她上牙咬着下唇，一侧的眉头压下来，闭着眼睛翻白眼，心中腹诽道：“这老师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她爬起来坐正，慌张地打开手机，拍下戴老师刚刚所说的“去年考过”的练习题。
“这老师搞什么啊，说考试不重要的是他，转而强调及格分数的也是他，现在又一嘴一个‘去年考过’……”林致开始跟同学发微信抱怨，两个人面上不露声色，偷偷在微信上聊得火热。
“其他的课去年都没挂过人，但是戴老师这门课去年挂了五六个，我师兄也挂了，今年重修。”
“你师兄在哪儿呢？”
“他这学期选的是贺老师的课。”
“啊，就是那个考试之前划范围的那个老师？我师姐跟我提过，让我考前去听一听她的课。”
“对，贺老师还是院长。”
“真好啊，羡慕死了。但求别挂，我已经无欲无求了。”
“俺也一样。”
林致和韦染两个人有来有往地发着表情包，尽是一些当代研究生的绝望和颓唐。
林致喜欢韦染，因为韦染是她在这里遇见的唯一一个可以让她自在呼吸的人。她在韦染身边感到放松，这是十分难得的一点。
两个人的相遇也是奇妙，在另一门天书一样云里雾里的专业课上，林致百无聊赖，集中精力听课的时间超不过五分钟，她环视着身边各个聚精会神，埋头记笔记的同学，陷入一种巨大的迷茫和疑惑之中——本科的时候她环视四周，一半的同学都在玩手机，现在她左看右看，没有听课的人只有她自己。
直到她闻到一股浓郁的生椰拿铁的味道，她转身一看，韦染正专心致志地品鉴咖啡，手机屏幕里闪烁着大火的韩国综艺。她一边喝一边忍住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林致笑一笑，认定了这个姑娘。
除此之外，林致的本科同学是韦染的高中好友，现在她们三个人又在同一所学校读研。要么说，人和人之间相识相知总归是有点缘分在呢。
等等，这个关系，好像似曾相识。
林致一拍脑袋想起来，她前男友的现女友是她高中好友的初中同学。她无奈地抿抿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小到她前男友无缝衔接的下一任竟然与她还有着这样不远不近的渊源。
说起康泽，林致总要叹气。他是她这么多年里唯一的梦魇，多少次深夜不为人知的梦境里，林致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二人破镜重圆，重修旧好的世界。
梦醒时分，恍如隔世，暗自神伤。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他。”
这是自称“体验派”的林致第一次违背自己体验过程重于最终结果的原则，向上天虔诚祈祷，希望自己不再痛苦。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林致身边人来来去去，记忆里的许多脸庞模糊成雨天过后积水潭里虚幻的倒影，唯有康泽，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穿过她的肋骨，狠狠地扎进去。
林致沉默地看着手机日历，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波，心中生出一股隐隐的不安，难以名状。
沈之玉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常子见真的会履行诺言同林致一起回岁年镇吗？那康泽呢，他回去吗？
林致没有问过沈之玉关于康泽的任何问题。因为二人分手之后，最生气的仿佛不是林致，而是沈之玉。她甚至断绝了同康泽之间比林致更为久远的情分。
这让林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正因此，但凡她在沈之玉面前流露出一丁点对于过去的缅怀，都是一种背叛。
常子见主动发来消息。
“咱们哪天回去？我要提前请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