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机声消失了。四周陷入了一片绝对的寂静，就像失去了一切一样。任何绝对的东西都是不长久的，很快，寂静就被一声长长的、哀婉的叹息打破了。那是张家娘子的声音。秋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表面看起来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人，内心竟充满了如此的苦楚。这叹息让他的心也皱了起来，继而，是咿咿呀呀的哭泣。不是那种惊天恸地的嚎啕大哭，而是断断续续地抽泣。在夜半，通过那个狭小的孔隙传来，就像是行走在黄泉路上一样。
秋崖睁开了眼睛。他很想透过那个小孔往对面看，但是他忍住了。有一些事情，就是宁死也不能做的。
张家娘子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声音减弱了，停住了，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这时，一个如梦如幻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陌生的、犹如幽冥之中传来的声音，足以打碎秋崖生活中的一切。
“你想好了吗？”
他再也顾不上道学了。或者说，眼下这件事已经超越了生死。他起身下床，来到小孔前，弯下腰，眼睛贴着墙壁往里面看。一看之下，心里又惊又惧。只见一个妇人正搂着张家娘子，那妇人小袖长裙，看起来正是之前在院子里徘徊的那位，如果推想不差，正是将要作祟的缢鬼了。这么看来，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邻居。
张家娘子伏在她的怀里，听到问话，又哭了起来。那妇人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张家娘子抬起头，看看她，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又重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看起来好像拒绝了什么。但是那妇人并不着急。
“你想想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说的可不只是你，我说的是这世上的几乎所有的人。你又不是达官贵人，活一天享一天的福，那确实死不如活。而其他人辛辛苦苦挣扎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个死字逃不了。这么说来，对这些人来说，晚死还不如早死哩。再说说小娘子你，青春年韶就死了丈夫，连那最简单最廉价的欢愉都享受不到，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日子又难过，你说说看，生活还有什么指望？你活着的意思在哪儿呢？还不如早点解脱，下辈子投胎托生个好人家，胜过今生今世受这无穷无尽的苦楚。”
张家娘子在她的怀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呼喊。
“我跟你说实话，死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你只要把眼一闭，就像睡着了一样。你害怕睡觉吗？那又何必害怕死呢？反正睡着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疼啊、饿啊、痛苦啊、各种难受啊，都统统没有了。等你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你会发现，哇，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体贴的丈夫、伶俐的儿子，住的是高屋华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不完的是米面鱼肉，今生得不到的一切，下辈子就都有了。你再想想，是不是比现在强上千倍万倍？你现在呢倒是活着，但不过是活受罪罢了。”
张家娘子的拽着妇人衣服的手攥得更紧了。
“或者，干脆下辈子当个男人，当个封疆大吏，或者投在帝王之家。小娘子你这辈子修得这么好，肯定没什么问题。到时候享的福可不是我的嘴能说的了。”
张家娘子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清瘦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惶恐之色了。
“我不稀罕那些。”张家娘子说。她的声音虽然是清楚的人声，但是却和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不同。她平常说话，比如说那一声“刘先生”，是充满生活味道的，里面有一种可以回味很久的俏皮和韵味。而现在，她的腔调平板，声音干涩，就好像灵魂已经从肉体上抽离了。
“我不稀罕那些。我只知道前天就已经断粮了。这匹布织完，还能再续三天。可是也就三天而已。三天之后呢？你说的对，我活着是没什么意思了。可是我要死不是为了下辈子，而是这辈子活不下去了。”
那妇人喜形于色。“小娘子，活不下去就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我们应该谢谢老天爷，至少还给我们留了一条路。”
张家娘子站起身子，朝房梁上看了一眼。
那妇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秋崖知道，真正的考验就在眼前。他不知道，战斗的形式会是怎样，他又会落一个怎样的结果，但是这些都无所谓了。在他不动声色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既后悔又后怕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