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就有一个琴师从长街上走来。他的身后当然背着一个略微巨大的包裹,这个包裹里可能是弹奏的琴,也可能是杀人的剑。
琏儿立在街上,他当然能瞧出这人的不凡。
此时他迎面而来,琏儿不禁做好准备。这逐步走来的琴师给人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就好像他自夜色中来。自夜色而来,藏身于黑暗,这是杀手们的好手段。
琏儿心中暗道:这人不知是敌是友,但夜晚现身,绝对不俗,我且试试他的身手。
这是莽撞的少年人的想法。琏儿以前从未见识过江湖,他之前所见识的,不过是谢茹口授给他的。她给他讲江湖的侠义,也给他讲江湖中传诵的佳话,而几乎从不给他讲江湖中邪恶之事,为的就是给琏儿塑造一个完整的人格。
谢茹几乎成功了,这些年中,琏儿不仅武功大进,就连人格,也绝对是完全的。但她又几乎失败了,因为琏儿心中,对邪恶一无所知。夫子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琏儿既然对邪恶一无所知,那也必然对邪恶之人的残酷一无所知。
但好在他遇见的这琴师并不残酷。
那琴师瞧见琏儿飞身而来,不惊不怕,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
“阁下要想交朋友,那请去准备好酒;阁下要想听曲子,那在下就要献丑了。”
一语未了,这琴师已经脚点地面,往上纵跃三四丈,随即凌空翻身,落下时却已稳稳站立在屋檐上。琏儿抬头瞧他的身影,只觉得惊奇,竟也停下,想瞧瞧这琴师究竟在耍什么手段。
是以那琴师已经盘腿坐在高高的屋脊,而在他坐下的同时,一柄漆黑的琴也出现在他的双腿之间。在他坐下的那一刹,琏儿只觉得他的风仪无双,虽为男子,但纵然是当世绝色的女子,竟也难有与他相匹的气质。
此时琴声已起。天上的星月又分外光明了几分。这铮铮的琴声倒又仿佛世间少有的天籁,竟使人觉得心旷神怡,飘飘欲仙。琏儿心下真是吃惊,他对琴声无甚了解,但此刻听到那仿佛能洗尽世间尘浊的声音,竟好似痴了。不仅是他,此刻街上的灯笼,也已纷纷亮起,面馆、房舍、酒家、或花坊,原本漆黑的院落中此刻已经遍放光明。早已入睡的人们也已披衣而起,他们点亮了家中所有的灯,然后又开门走到街上。
不多时,这条街上已经灯火通明了,街上也已人满为患,但却使人不觉拥挤,只因他们都是静默的,甚至虔诚的,虔诚地望着那自房顶弹奏琴声的琴师。又或许瞧得不是他,是他身后逐渐光明的天幕。此时不过寒秋,天气虽说清朗,但星子却并不多见。但此刻随着琴声渐入高潮,那天上的星月却越发明亮了。即便之前从未见过的星星,此刻也已如钻石般嵌在天幕上。这实在是少有的异象。
人群越发虔诚,琏儿也在这轻灵的琴声中越陷越深。此刻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天地星月,还有那以天地星月为背景的琴师。那琴师十指纤纤,黑发飘飘,风仪无双。竟真的似谪仙一般,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凡尘。铮铮琴声入耳,宛若清凉的醴泉,又似星月间横亘的银练。简直越发使人觉得宇宙的浩瀚,个人的渺小,想到此处,心中就越发虔诚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旁人竟都无觉,那琴师却已飘然而下了。他人在琏儿面前,琴却已不知何时回到了背上。他人虽在琏儿面前,但却从未瞧过琏儿一眼。是以当琏儿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琴师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琏儿似乎对这琴师极其感兴趣,他现在就围在这琴师身边,时不时向他请教些问题,譬如:
“请问您才所奏的曲子名为什么?”
“非但那乐声极妙,就是先生刚刚露的那手轻功,也是高明得很。”
“要不我们比试下武功,如何?”
琴师约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是漆黑无比。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遮在黑衣中。黑衣的双袖较长,将琴师的一双手遮在袍中,是以许多人瞧不出他那双比别人细长的手掌手指。
长街似乎已到尽头,在走下去就是漫漫黑暗。刚刚大放光明的天幕此刻已经暗了下去,与平时并无两样。但琏儿居然还跟在这琴师的身边,他似乎极想跟他交朋友。但是那琴师的面容似乎自始至终都没变过,那面容苍白、寂寞、又凄冷,一如寒秋的夜。
琏儿跟在琴师身后哇哇大叫,道:“你不是想要喝酒吗,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好去处呀。那里绝对有上好的佳酿。”
琴师的脚步停住,他的脸色仍未变化,他道:“此时此刻,酒也拴不住离人的脚步。”说罢就叹气,他又道:“你应该清楚,我是绝不会跟你比试武功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不过想要听你弹曲子!”琏儿分辨。但琴师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又让他缴械投降,他只得承认:“好吧我的确是想跟你比试下武功。”
他话音未落,琴师又已抬脚远去了。
琏儿只得跟上,但他却又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跟上。他当然想跟他交朋友当然想将他留下当然想陪他喝酒当然想跟他比划武功,只是琴师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已经作答,他不会留下,也绝不会跟琏儿比试武功。
琏儿叹气,但他偏偏又跟了过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令人讨厌,但实在没办法。那琴师似乎有着奇异的魔力,这魔力有些让他着迷。
他们已一同穿过三个街道,这街道都空荡无比,没有人迹。事实上,此时夜已深了,长安城亮灯的人家也绝没有几户。
寒秋,风吹来。街上的梧桐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二人的脚步都极轻,琏儿此刻也已抿紧嘴巴,他不做声,单只是跟在琴师的身边。
倘若有人半夜出门小解,或者有小偷猫腰在矮墙上行窃,不幸瞧见这两人,一定会觉得自己遇上鬼了。或当场吓得大小便失禁,或被吓得从矮墙上掉下来,然后被那户人家看门的狗擒拿。
这两人实在是异类,他们居然在深夜里,在街道上比试轻功。他们并非在飞檐走壁,单只是在街道上一趟趟地来回。那些被风吹下的梧桐叶子就在他们脚下,他们踏着那些落叶前进。
这两人虽然不动声色,但却都在提着一口气。是以方才琏儿闭嘴,只因他们的比试已经开始。琏儿一身功夫,轻功最为不凡,因此这场较量刚开始的时候,心中就暗暗得意,心想这次取胜的绝会是他。但时间渐长,琏儿却又暗自吃惊,因为旁边这琴师虽说不动声色,但论及轻功,却在他之上。
琏儿心里岂不觉得可悲?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轻功,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两个人物超越。先是追踪那袭杀曹然的凶手时,再然后便是这次,与琴师的暗中较量。此刻琏儿已觉得腰痛腿酸脚麻,但现在也不过堪堪追上那琴师的步伐。他心下好强,不肯认输,但却又暗暗叫苦。在瞧那琴师的脸色,却好像仍有余力。
但琏儿心中叫苦,那琴师又何尝心下不惊?他第一眼看去,这少年年龄绝对并不大,似乎只有十七八的样子,可他的轻功造诣怎的如此之高,竟似能与他齐平?琴师在江湖上的名号绝对不弱,只因他并不轻易出手,而多年前又深锁宫中,因此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却并不多了。但他竟然不料,此番重出江湖,尚未走出长安,就遇到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少年人杰。他虽说面色平静,但心中却并不平静。暗忖如今是否已是少年人的天下?随即在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竟颇有英雄迟暮的感概。如果琏儿得知,此番比试,竟使得二十年前成名江湖的琴帝呂勋安心生惭愧,不知又是作何感想?
但不论怎么说,这次比试,仍是呂勋安更胜一筹。虽说胜的并不轻松,但他终究还是摆脱了琏儿的纠缠。琏儿已经服输,此刻他正倚着梧桐树气喘吁吁。而呂勋安虽说气喘,但仍维持着形象。他如今年近五十,自然极不愿意在一个孩子面前流露疲态,因此暗自用内功调理身体。琏儿四仰八叉仰在梧桐树底,心中十分不快。他今夜本想找见那平白杀人的凶手,但谁料,凶手未曾找见,却与人在长安的街道上比试轻功。这本是他的意愿,但谁料此次他居然输了,因此他就觉得烦闷不已。
但他身边的琴帝呂勋安,虽不动声色,却似看透了他的少年心事。道:“今夜你回去吧,你等的人,现在估计已经安睡了。”
琏儿一个鲤鱼打挺从落叶上起身,这倒使呂勋安一惊,他心中道:这少年性子怎恁的不稳重。但心中尚在想,他面前那位极不稳重的少年却又大叫起来:
“那冷血的杀手竟已来过?如今他安睡在家,莫非他已得手?”说罢已经冷汗涔涔,他觉得十分懊恼。
呂勋安虽看出了他心中焦急内疚,但却并不多说。等到琏儿从自责中走出来,再去瞧那之前跟他比试轻功的人时,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事实上,那杀手如今虽然安睡在家,今夜却并未犯下血案。那琴师之前所奏,正是《清心曲》,此曲能洗涤人的心灵,自然也能去除人的杀气。呂勋安之前已发现那杀手的踪迹,是以之前抚琴一曲。那杀手听到此曲之后,一身杀气已失大半,怎么还会去行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