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用哪种观点看，刘秋崖都可算是人生的失败者了。好在不管什么时代，失败者总是人群中的大多数，所以单纯地看他的情况，似乎也并不值得大家额外的同情。他已年过四十，两鬓星星，尚未娶妻，自然也就没有孩子。早年应了几次院试不中，心灰意懒之后索性也不去考了，因此一直是白身。三间土坯房，四五亩薄田，再加上祖上的积蓄，这日子过得，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清苦了。
但是你要说他过得很痛苦，那倒未必。因为他有一个爱好，这爱好在现代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就算是在当时，多半也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他嗜好读书，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读书并不很奇怪，但是我们和古时的人读书，多少会有点目的吧，其中第一个目的大概都是考试，然后是为了获得金钱和权力。秋崖无意科场，也无意经商，他读书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就好像为了美而美一样，看起来是很纯粹的，但是我知道，这背后有一个他意识不到的目的。或者说那不是什么目的，而是一个附带的功能、用处。读书可以让他逃离现实，在文字营造的世界中获得解脱。这么说，读书并不能成为一种标榜，相反，还需要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这也难怪有人问他，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他竟然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上来，而且面红耳热，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书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千钟粟，也没有颜如玉，可是明明知道什么也没有却还在读，而且日以继夜，挑灯夜读，在许多人眼里就不像是品德有多么高洁，而是智力上有所缺陷了。
秋崖的智力当然没有缺陷，他只是早早地倦了。在他的时间线上，一切流逝得都太快。父母在他年轻时就去世了，不多的故人也相继寥落，就连问他读书何用的朋友也在三年前死了。和这个世界连结的线一根根地都断了之后，他就更加肆意妄为地任性起来，平常躲在屋子里读书，有时几天都不见太阳。
他不出门，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读书。
“刘先生，好久不见。”
当他站在门口里透风的时候，总是有人向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是他的邻居，二十多岁。虽然是农妇，和书上那种玉肤芳貌、风姿秾粹的女人不同，她很普通，但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健康的活力和生命的热力，这是他两年前感受过的。那一天，她给家里送来十枚鸡蛋，作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帮忙的报答。她站在一臂之外，一刻钟的功夫。秋崖觉得脑子乱乱的，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了。还好，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她离开了。
“张大嫂，你好。”
秋崖不知道她本名叫什么，就像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名，而只记得自己的号一样。他只知道她的丈夫姓张，本是自己多年的邻居。她是五年前嫁过来的，三年之后，男人就死了。男人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亲族居然没有打他家产的主意，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娘家竟也没想过让她回家再嫁。她很安稳地住下了，也从没有什么人搅扰。这么说来，这个村庄恬静安谧，是理想中的田园。
两人的对话一般来说到此就结束了。秋崖目视远方，呼吸着拂过的风，站一会儿就回屋了。两人的院子是连着的，中间有一道篱墙，只是她的男人死后就没有再修过，显得破破烂烂的，不过是条象征性的界限。秋崖觉得无所谓，大概她也是。秋崖读书倦了的时候，会透过窗户往院子里看，只见她还在忙活着，那一畦一畦的鲜翠的菜，那几只点着头来回跑的母鸡，那条趴在门口打着盹的狗，让她家的院子充满了活力。反观自己的院子，除了一垛麦秸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刘秋崖想，还不如把自己的院子也给她，省得在自己手里暴殄天物。但是这样一来，自己和她岂不是就变得过于亲密以致于无间了吗？
何况，这并不是他和她唯一的交集。夜里，她纺纱织布，吱吱呀呀的声音就会传过来，毕竟两家只是一墙之隔。最初的时候，他是很不耐烦的，甚至还会暴躁。但是时间久了，他反而听着织布的声音才能静下心来，就好像阒静无声的深夜依然有人陪伴一样。只是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自己也有他陪伴。不过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墙上多了一个洞，大概是仿效汉儒偷光的故事。也是，自己读书，光线一定要足，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么一线光亮透过去，也足够她手不停辍了。
秋崖并没有把洞封起来，也没有和张家娘子提起过，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发现一样。他也许觉得，这算的上是一种互赠：你送我声，我馈你光，扯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