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并不太平，至少近日并不太平。因为单是这几日里，就已在各处发现了四具尸体。
第一具尸体当然是曹然的，此人是江湖中人，如今归附万花楼。善用刀，性敏锐，行动机警。但却在一普通酒楼被人捏碎喉咙。事发之时琏儿在场，仅一门之隔。但当琏儿破门而入的时候，却已瞧见那道身影纵身从楼上跳下。琏儿施展轻功去追，但却蓦然发觉，对方的轻功远胜与他，琏儿在西郊外将此凶追丢。等到他黯然回到事发现场时，却发现之前曹然的尸身已经不见了。
此后便接连发生了三起凶杀案。在一国之都，天子脚下。
第二具尸体是一药铺伙计，此人年方二十一岁，性格幽静，不惜言谈。略笨，常被师傅喝骂，但并无怨言。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身边人都已说明，这人不会武功。此人死在巷弄拐角，双臂被废，气绝而亡。
第三具是浮尸，死者是城中的乞丐。做乞丐的一般都不是很壮，但这个乞丐非但不是很壮，简直瘦到皮包骨头，可见他平日里常受那些乞丐的欺负。他当然是被淹死的。
至于第四具尸体——这具尸体在一个时辰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物，会吃饭会撒谎会唱小曲儿也偶尔回去青楼找姑娘，一个时辰过后，这个人就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他叫王大壮，实在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物。几乎每一段时期每一个地方都有七八十来个这样的普通人物。他今天清晨一早出门，先是到摊前吃了早点，要了油条、豆腐脑，以及胡辣汤，吃饱喝足之后，我们这位王大壮先生就施施然起身离开。他现在要去赌场，要去试试手气。这一天并不常有，只因为他昨日才月结了工钱，因此他脸上，倒是洋溢着满足的快乐。
只可惜这快乐并不长久。
今天是十一月一日，黄历上写：宜 会亲友，纳钱财。王大壮出门前必定看过黄历，因此他从清晨出门就是笑嘻嘻的一副面孔。他觉得自己要发财。
但是可惜，他发丧好像要在发财之前。在王大壮转入街巷没多久之后，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刀光一闪，王大壮就倒了下去。王大壮死前略有不甘，因为他还没有走到赌场，还没有在纳钱财的日子里试试手气。
但那杀人的影子好像更不愉快，他道：“实在无趣的很！”
这人是谁，他难道还将杀人当作趣事不成？听他的口气，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之后，他竟然连一点儿罪恶感都没有，非但没有，他的口气，简直跟杀掉一条狗一样没什么区别。
杀一个平民，一来不能显示自己的武功，二来没有一点儿成就，三来，还将背负恶名。可这人为什么会如此去做？不过想来这问题应该不会得到回答，因为这人杀人，全随心意，他与这位王大壮先生素不相识，更无恩怨，他杀了他，只是因为他想杀人而已。
不幸的是，笑眯眯的王大壮先生刚巧撞见了他，于是他就出刀捅死了他。倘若他不捅死王大壮，王大壮在看到他之后，兴许还会很愉快地向他打招呼呢。
那人杀了人之后，手腕一翻，凶刀就被他藏在了袖里。随后，他就背着手，走出了巷弄。现在黎明已来到，朝霞也已铺满了天空，光明更是璀璨无比。大道上人潮涌动，那人便在走出巷弄之后，像一滴水一般，融入人潮之中。
江湖上有传言，越是诡异的杀手，越在杀人之前，有着诡异的怪僻。有人要在杀人之前痛饮美酒，直至烂醉，方才提刀前去杀人；有人则要在夜间御女，必要处子，等到天色将明未明，才去取人性命。而更是有人，在杀人前，必要先杀几个无辜的人，这样才能使得他觉得心安，然后才能前去杀人。
又听说，那杀手杀的人越强，他之前杀的无辜的人就越多。现在长安城中，已有了三个冤魂，但听他的语气，好像还不够？他第四次出击，又要取谁的性命呢，他要去杀的那位，究竟是谁呢，竟然能使这位最诡异的杀手觉得深深的不安？
万花楼中，赵先生房里。
这几日赵先生很苦恼，就连他平日里最爱看的书也看不进去。跟以往不同，他现在倒不是因为不明的局势苦恼，而是因为眼下苦恼。这可不多见，赵先生通常都不会为眼下的事情操心。但这几天却实在有些不清净，即便他将房门关上，再拿被子蒙住脑袋，也一样不清净。
因为使他苦恼的不是别人，正是琏儿。而在万花楼中，能使赵先生苦恼的人，估计也只有琏儿。
但赵先生虽说被琏儿烦恼，殊不知琏儿也是烦恼的不行。这几日，琏儿一直堵在赵先生门口，或就在他房中，向他打听曹然的死，可赵先生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那天他听完琏儿的报告后，就沉默起来，一字不发。不论琏儿怎么闹，他都不肯张口。琏儿知道赵先生顽固，但他却从未想到，这位赵先生居然如此顽固。倘若是寻常人，势必已在琏儿的攻势下服软了，可赵先生居然不动声色地坚持了五天之久，实在是令人佩服。
但他终于也受不了琏儿的折腾，因此终于答应琏儿，要告诉他其中缘由。此前，琏儿实在已经在犯罪现场转了好几圈，又找店家要那住房记录，想从蛛丝马迹中寻到凶手的线索，可他徘徊数日，依然了无头绪。不得已，才来寻赵先生了解情况。
赵先生将琏儿叫到房里，令仆从退下，说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对你封锁这消息，不仅是我，就连楼中那几位家伙，我也不允许他们告诉你。”
“琏儿不知，但想必对方是绝难对付的人物，这等人物连万花楼都不肯轻易招惹，因此赵先生才不与我告知，因为先生知道，以我的性子，必然回去寻那人，给曹先生报仇。”
赵先生苦笑：“你虽说不知，但又何尝不知。”
琏儿道：“我说不知，那自是不知，在琏儿心里，只知道曹先生是个忠义的汉子。”
赵先生又叹气，道：“不错，曹然的确是个忠义的汉子，正是因为他的忠义，才使得他前去那酒楼，正是因为他动身去那酒楼，才使得他白白损失了性命。”
琏儿动容，道：“赵先生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曹叔前去那酒楼吗？”
赵先生又叹气，道：“像曹然那等忠义之人，要看透并不难。”
“那你当然也知道，曹先生此去必死？”琏儿心中愤怒，虽并未表露，但言语里已然透露着不满。
“琏儿莫急，我虽然能够猜到曹先生前去酒楼，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死在那里。”
琏儿攥拳，恨声道：“倘若我知道究竟是谁杀死的曹先生，定要他——”
琏儿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赵先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他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此事的条件。”
“条件？”琏儿愕然。
“没错，你需答应我，知道此事之后，绝不鲁莽。曹然兄的仇，我们当然记得，但报仇却不在此刻。”
琏儿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因此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我答应你，先生请说。”
赵先生看了一眼，随即离座，走到窗前，背身向琏儿，然后问道：“你可知曹先生曾为那组织做过事。”
“知道。”
“其实不只是他，这万花楼里，也有不少人曾为那组织做过事。”琏儿本想问个明白，但赵先生却话锋一转，又问道：
“你可知道前些日子皇帝大赦天下，从天牢里释放了一批刑犯？”
“知道，”琏儿沉默半晌，问道：“莫非是从那天牢中释放的人，出手杀死的曹先生？”
赵先生凭窗而叹，道：“正是。据我所知，曹先生的师父，也在那天牢之中。只是我从未想到，快二十年过去，这家伙竟然没有死在那里。”
“曹先生的师父？”
“是，也是曹先生的恩人，早年时候，青面鬼雷云偶然间救过曹先生一命，曹然感念救命之恩，因此拜在雷云门下，学了一身武艺。但那青面鬼——算是江湖上的奇人异类，此人无拘束，性放浪，正因这种性子，才得罪朝廷中人。”
“敢问他所犯得是什么罪？”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就是之前溜去持国王的王府中，偷了颗夜明珠送给了青楼里的的一位女子。”赵先生轻笑道。
琏儿在旁边听得简直愕然，他实在没想到，这青面鬼雷云竟会如此……如此行事。为讨得一位风尘女子的欢心，竟前去当今权倾朝野的王爷府中偷来明珠。
“后来呢。”琏儿问道，少年人的好奇心竟被激起。
“你问后来？”这次倒换赵先生愕然了，“后来这青面鬼就遭到朝廷的大力通缉，两年之后，自己竟去衙门自首了。”
“我当然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跟那个青楼女子的后来，还有那夜明珠呢，究竟有没有重新落到持国王手里。”
赵先生大笑，道：“你小子，竟关心起这等事情来了。青面鬼与那女子之事，我怎会知晓，至于那颗夜明珠——当然也没有重新落到持国王手里。”
他随后一叹：“之前天牢大开，我尚且还有侥幸心理。心想那些江湖上的奇人异士，都有各自脾性，极难被约束。但知道现在，我才清楚，天牢牢底那些人，兴许真的已被人所用。”
“他们的出世，使得此间的形势更为险峻起来。不论他们属于哪方势力，总是不好的。”
琏儿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他垂着脑袋，似乎也在为未来的局势担忧。
但他却忽地又抬头问：“先生，曹先生因为何故，被雷云杀害？”
“或许因为立场吧。雷云性格一向怪僻，况且如今又在天牢里呆了十多年，不能以常人揣测。他因立场不同暴起杀徒，也并非不可能。”
琏儿道：“那雷云武功如何？”
“十五年前,青面鬼雷云之名就已响彻武林。”
琏儿又道：“既然如此，那他就更不可能杀人遁走了。”
“嗯？”赵先生看了琏儿一眼，脸上流露出讶然之色。
琏儿正色道：“赵先生莫忘了，我当时破门而入，却正瞧见那身影自窗户跃下。他跃下的时候，绝不可能比我破门更快，但我却已瞧见他跃下的身影，是以一路追踪下去。当时并未多想，可今日提起，倒有许多疑问。”
“那青面鬼雷云既然武功超卓，他又为何在杀人后急于离开？他掌毙自己的徒弟，纵然是异人，也应当有情绪才对，可他居然对死去的曹先生连看都没看一眼。还有，青面鬼雷云武功既然如此之高，为什么不在发现我的追踪之后回身给我一掌，将我击毙？这岂不更利落爽快？但他却又为何只是飞奔，而并不出手？当日之景，历历在目。我瞧得清晰，那人不断地变换身法，想要将我摆脱，但是——回身杀了我，岂不更是一了百了？”
赵先生此刻的神色也已肃穆。
“琏儿的意思是——”
“有没有可能，这个青面鬼雷云，其实是别人假冒的？他之所以扮作雷云的模样，其实只是为了将曹先生骗出，再趁曹先生毫无防备之际，袭杀曹先生？一击得手，曹先生断气身亡，那人再飞速遁去。”
“不然的话，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那性格怪僻的青面鬼雷云，不在被我追击之后，反手一掌。先生，以狠厉毒辣在江湖扬名的青面鬼，可有这样仁慈？”
“万万没有。昔日只因别人多瞧了一眼他那异于常人的样貌，他便暴起将那人乱刀劈成肉酱。当时群雄战栗，不敢做声。”赵先生叹道：“如此说来，前几日你所遇见的青面鬼，竟真是别人假扮而成。”
琏儿道：“但却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假扮雷云，将曹先生杀害。”
“能假扮青面鬼的，自然也离青面鬼不远。何况之前，你去追击凶手之后再回客栈，发现曹先生的尸身已经不见，如此大约可以猜到，他们兴许是要将曹然的死嫁祸到我们头上了。”
“然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