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梁,我们像僵尸一样往大文公庙景区的方向晃着。
那只获救的小野鸡一路跟着我俩,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天色已晚,山风劲厉,一轮寒月映得我脸色惨白。
刚刚与金钱豹的一番对峙消耗了我太多体力,后背上更是流了好些汗水,把贴身的速干保暖衬衣都彻底浸透了,冲锋衣内侧也凝了不少水,时不时地还会有肉眼可见的水珠从冲锋衣里滴落出来。
“小晖,你没事吧?”走在前面的蛋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发觉我的状态有些不对。
“没事。”
“赶紧穿上羽绒服!”
“好,一会儿穿。”我打着寒战,勉强应和了一句。
皑皑白雪覆在第四纪冰川遗留下的石海之上,让人难以分辨哪里是石头,哪里是缝隙。
我本能地想用登山杖探路,但秦岭山梁上的厚雪太唬人了,登山杖插下去,有时竟然会感觉到两次阻力——也就是说,这积雪有两层硬壳,就算拿杖试过,一脚踏上去也还是有可能陷进雪里。
好在经验丰富的蛋老师主动在前探路,我只要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就行。
然而,时间慢慢过去,气温不断下降,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热量正渐渐流失。困倦感越来越强烈,上下眼皮一个劲地打架,四肢也不怎么听使唤,甚至开始出现了共济失调的症状,很多时候,明明眼睛看准了前面的脚印,可自己的脚就是踩不进去。
如此反复多次,我终于还是一脚卡在了石缝里,死活拔不出来。
眼看蛋老师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却没有力气喊出声音,要不是那只小野鸡扑腾着膀子拦住了蛋老师的去路,他恐怕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我的情况。
“小晖,你这!”
“蛋老师,帮帮我……”说话间,我强忍住困意解开了鞋带,把脚从被卡住的鞋里抽了出来。
“怎么这么紧啊!”蛋老师双手使劲拔着我的鞋。
我低头一看,只见那石缝的下方明显有很大的空间,偏偏我那重装鞋的聚丙烯内底硬度又相当高,被强大的向下冲力在石缝间弯折过后,鞋底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形态,如同一枚楔子一样死死卡在了石缝下,特别难搞。
“好冷……”我脱去鞋子,右脚上只剩湿透的袜子。
阵阵寒风带走了羊毛袜里最后的温热,每一根脚趾都在麻木中失去了知觉。要是再不快点穿鞋,我就算能活着下山,只怕也要被截掉右脚。
“哎呦呵!亏得卡得不深!”拔出鞋子的一刹,蛋老师险些向后栽了一个跟头,“赶紧穿上!快!”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鞋,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系上鞋带。蛋老师半躺在一旁喘着粗气,气呼呼地责问我怎么没穿羽绒服。
我没有回话,只觉视线逐渐模糊,耳边尽是恼人的风噪。
“十五乘三等于几?”清澈的阳光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女孩儿笑呵呵地向我提问。
“小莉姐?”随着一个熟悉的称谓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面前那张小女孩的面孔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二加四等于几?”小莉姐的语气突然急促,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呃……”我努力运转大脑,却根本无法完成任何计算。
“小晖,十几年了,你算术还是很差!”
“我……我算术其实挺好的,大学高数差点满分……”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口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吗?”小莉姐笑盈盈地说道,语句里还夹杂着些许风声,“上大学了……”
“是啊,上大学了……嗯?”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一团糨糊的大脑实在理不顺任何思路。
“小莉姐……”我的意识越来越黯淡,小莉姐的脸竟在霎时间破碎凋零,化作漫天飞雪……
飞雪散尽,目力所及唯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倏尔大地颤动,风云翻涌,身前一片雄伟峰峦拔地而起,抖落一块蓝色碎冰。
我抬头仰望,见那碎冰闪着莹莹光亮,不偏不倚正入我微张的口中。我出自本能细细嚼之,顿感其温微热,其味甘醇,口感像果冻,又比果冻更坚韧;气味像蘑菇,又比蘑菇更清香——总之,它就没有一点点像“冰”的地方。
“这是哪?”我疑惑四望,日光下的峰峦恍如昨夜梦境中的雪山,转眼却又消失不见。
“小晖!醒醒啊!”
“蛋老师?”我睁开双目,猛地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忍不住卸掉背包,想立刻脱掉外套。
“你干嘛!”蛋老师拼命按住我的手,大骂了一句:“想死啊!”
“我是真的热!”
“热个屁!你失温了都!”
“失温?”我忽然想起我们这一路好像都在说失温的事,可真遇到失温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一点警觉呢?
“我是……反常脱衣?”
“对!你就是反常脱衣!赶紧的,把羽绒服穿上!”蛋老师从我包里翻出了羽绒服,一把塞到我手里。
“刚才你都冻蒙逼了你知不知道?我连着问你两个算术题,幼儿园小孩都会的你不会!”
“哪有这么清醒的反常脱衣啊?”
“啊这……”蛋老师被我一句话呛了回去。
“我是真的热,冒汗了。”说着,我抹掉额上汗水,一股脑地站了起来,还顺手脱掉了外套。
“穿上!”
“热……”我没有理会累瘫在地的蛋老师,自顾自地吹起了西北风。
等到一个舒服的懒腰伸完,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体力好像完全恢复了,夜间视力也获得了些许的增强。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看到一块突出雪面的石头上似乎还有几片碎玻璃。
“这些玻璃渣是咋回事啊?”
“问它!”蛋老师转脸看了眼难得安静的小野鸡。
“你干的?”
“咕咕!”小野鸡歪着头没理我。
蛋老师见小野鸡一副啥也听不懂的样子,便忍不住撇了撇嘴道:“算啦,说人话这事还是交给本教授吧!”
听了他的叙述我才知道,原来我刚才已经被冻得失去了意识。
别说做算术题了,就连基本的对话都实现不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几句话也听不出是说了些啥。
蛋老师一看就知道,我那明摆着是重度失温的症状,在这种野外环境下基本没有救活的希望。
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治疗,那就等于是抛弃了队友,按他的话说,这种行为是“完完全全有悖于我李钢蛋三观的”。
为了让自己花了几十年才培养出来的三观不至于稀碎,筋疲力竭的李钢蛋教授宁可拼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在这里生火做饭。
然而山间风大,他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逆风点火谈何容易?折腾了一圈,最后不仅没点着炉头,还让风把铝箔锅盖给卷走了。
“等等,铝箔锅盖?我咋记得你的锅是上下两个钛锅互为锅盖啊?”
“呃……这个嘛……我不是懒得折腾嘛!就干脆翻了你的包……”
“我特么……谢谢您啊!”我低头看到那些扎在雪里的宝贝炊具,险些收回了感动的泪水。
“那后来呢?”我咬着牙问道。
“后来啊,我实在累得不行,腿一软就直接栽地上了,哪承想一下把包里那个装蘑菇的瓶子给了!那一声脆响给我急得呦!赶紧卸包……”
呵,救我的时候懒得卸包,蘑菇出事了倒是挺积极啊!“您那蘑菇比我小命还要紧?”
“可不……可不能啊!我就是……”
“是啥?”
“哎呀,你别打断我嘛!”他自知理亏,赶紧岔开话题,“那小鸡贼也不知道啥时候凑过来的,包一开就把蘑菇给叼走了!”
“嗯?那它怎么还没被您煲成汤啊?是不是因为点不着火啊?”
“不是不是。”他听出我阴阳怪气的调调,晃了晃脑袋接着说道:“那小鸡贼把蘑菇塞到你嘴里去了。”
“啊?”我被这话惊得呆立当场。难不成我是被那蘑菇给救回来的?可这又是什么原理啊?我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通是吧?”蛋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边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想不通!不过人呐,活得长了见的怪事也就多了,见怪不怪喽!”
末了,他又叹了口气说:“唉,要是能带回去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
我见蛋老师那痛心疾首的模样,便忍不住挤对了一句:“您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咋不拦着它啊?而且,您就不怕那蘑菇有毒?”
“瞧你这话说的,那小鸡贼动作那么快,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拦?再说了,你都是快去世的人了,还在乎这有毒没毒?更何况那小鸡贼不是替你尝过了吗?”
嗯,我心里面觉得蛋老师说得有道理,便转身对着那个灵性的小野鸡作个揖,以此来表达我由衷的感谢。
谁料那小野鸡却傲娇地瞥了我一眼,自顾自地溜达了起来。
“嘶……万一这蘑菇的毒只对灵长目有效呢?”我突然间想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蛋老师挪了挪屁股,“如果是对小蛆虫之类的话,那有些品种的毒蘑菇确实不起作用,但野鸡就不太可能了。”
一聊到专业领域,他马上就变成教授的模样,哪怕累得站不起来,也要坐在地上跟我使劲掰扯。
“我跟你讲啊,蘑菇的毒主要有两种——毒肽和毒菌肽。这两种东西对人和对动物的作用基本一样,就是说……”
“行了行了行了……”我赶紧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您就别在这荒山野岭开课了,咱们快去大文公庙吧!要不一会儿该换您失温啦!”说完,我就蹲在地上收拾起包来。
“好,走着!”他顺手把那些碎掉的玻璃片收进了袋子里,说是怕伤到过路的野生动物。
“您可真是中国好驴友哇!”我竖起大拇指尬吹道,“明年‘感动中国人物’要是没有你,那我指定不带看的!”
“呵呵!”蛋老师对我的无脑吹捧表示相当的不屑。
月色皎洁,照亮纯白雪地,省掉了头灯的电池。按GPS指引的方向,前面的路径需要沿着高大的山体横切过去。
我抬眼一望,感慨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都会被“微风”掳去。
我们在覆雪的山梁上艰难行进了一阵,蛋老师的体力明显跟不上了,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只能吃一粒糖果欺骗一下自己的大脑,让大脑释放出宝贵的能量。
“小心!”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侧后方栽倒,我一把扶住他,却险些跟他一起掉下山去。
“走不动了……”蛋老师顺势坐在了我的脚面上,表示打死也不走了。
“那您说说吧!”
“说啥?”
“遗言啊!您再给个家庭住址,我保证把话带到!”
“滚!”他轻轻骂了一句。
也许是那蘑菇的力量吧,我明明饿得胃疼,却一点都不觉累。要不是石海路段陡峭难行,我甚至还想背着大包跑上几步。
“小晖你看,那边就是大文公庙了!”
我顺着蛋老师手指的方向,远远看到了一排房子。我伸出大拇指,用跳眼法估测了一下距离。
“最后五百米。”
“走!”蛋老师咬了咬牙,挣扎着被我扶了起来。
记得当时我还特意对了下时间,就这最后这一里地的路程,我们俩生生走了两个半小时。
当我迫不及待地抽开门上的铁丝,蛋老师却把包往地上一扔,去了跟我反方向的另一间房子。
莫非,蛋老师是怕自己的呼噜声吵到我?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顺手地把他的包一起拖进了屋子里。
由于此时的景区早已关闭,这里的房子都是不通水电的。因此我只得打开头灯,却发现这所谓的接待站里居然只有几个上下铺,而且还是光板床。
“小晖,帮我接一下!”
我回头一看,只见蛋老师这货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好几桶方便面和饮料,馋得我当场流了一地哈喇子。
蛋老师起锅烧水,准备泡面。我在旁边迫不及待地拧开了一瓶碳酸饮料,想赶紧痛饮一番。可在拧开的瞬间,那瓶饮料竟像不愿被我喝掉一样,从上到下凝成了冰碴。
“过冷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自然现象。细品之下,那细碎的冰沙居然还挺爽口。
“你也不嫌凉?”蛋老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我热,真的热!”
“哦,那行吧!”他见我的眼神如此真诚,也只好选择相信。
吃面的时候,蛋老师还从兜里掏出了两根火腿肠,边吃边问我说:“那个蘑菇什么味啊?像不像果冻?”
“差不多吧!比果冻好吃点。”我大口吞着泡面,敷衍地答道。
“唉,可怜我那荧光果冻菇呦!不是进了鸡肚子就是进了你肚子……”蛋老师想到那得而复失的蘑菇,一时悲从中来,手中“珍馐”亦是难以下咽。
我继续干饭,没有理他。
……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下的山啊?”小文冲我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
“第二天坐的缆车。”
“缆车?你不说那景区一到冬天就关了嘛?还有缆车呀!”
我没想到小文听得这么仔细,便据实回答说:“确实关了,但恰好那天缆车检修,我们就顺路下去了,也算是运气好吧!”
“哦……那小野鸡呢?”
“跑了,快到大文公庙的时候就飞跑了,可能是怕我们拿它煮火锅吧!”
小文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咋那么没良心!”
“这不是没打算煮嘛!”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斜着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很晚了,你也赶紧回宿舍休息吧。”
“好……”小文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送我回去吧!”
“这点路也要送?”我苦着脸吐槽道。
“当然要!这大晚上的,你这又是吊死鬼又是金钱豹的,吓死个人了!”小文装出一脸害怕的样子,扯着我就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