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一行人为了赶路,错过了投客栈的时间,便找了一处农家歇脚。
不知几时,一线钩月升起,夜幕上万点星光,隐约还有蛙声传来。
顾青荷如何能睡得着,于是又穿上衣服走了出来。
走到院外,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修长白影,似孤月临风,正背对着她,仰头望天,不是元修明又是谁。
顾青荷的心又一阵乱跳,往前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
正犹豫之际,元修明已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顾青荷,见她垂头苦思,脸上神情似有什么极为难之事,心中暗暗一笑,说道:“你来。”
顾青荷闻言一惊,抬头便看到元修明正凝视着自己,温和的眼神让他的眼底浮上了一抹她从未见过,却又感觉似曾相识的东西。
她的心微微一颤,是一抹忧思!她总觉得他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流动,就是这淡淡的忧思,只是以往被一层寒冰封住罢了。
这眼神,她在梦里见过!
“我为何会在梦里见过? ”顾青荷不解。
夜色深沉,元修明的声音轻柔却不可抗拒,江流川的话犹在耳旁,可她的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去,走到了元修明身边。
元修明手指北方天边的一颗星星道:“你看,那就是紫微星。”
顾青荷道:“就是你这个紫微星主的紫微星吗?”
元修明微微一笑,说道:“对,就是我这个紫微星主的紫微星。”说罢看向顾青荷,又问道:“你看这颗星星怎么样?”
顾青荷哪里懂得星象,被问得一头雾水,好奇地看着他。
他说道:“无妨,你看到什么便说什么。”
顾青荷只好再看了看,脸一红,说道:“天上那么多颗星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颗。”
元修明抬手指向天空,说道:“就是那颗。你看到天空中有七颗星星构成一个勺子模样吗?”
“啊,我知道,是北斗七星。”
元修明笑道:“对,在他们的未端不远处便是了。”
可顾青荷仍是一头雾水,只好学着他的模样指向一颗星星,问道:“是这颗吗?”
元修明哑然失笑,走到她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轻托住她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顾青荷吓了一跳,心也噗噗地乱跳,脸如飞霞,慌得低下了头。
元修明握起她的手臂,慢慢移动,最后定住了,说道:“就是这颗。”
他的声音在顾青荷耳后响起,一股轻轻地气流拂向她的耳边,顾青荷不禁身体向前微缩,脸更红了,忙挣脱了他的手,往前一步,定了定神,抬头望向他方才指去的地方。
元修明见她羞憨婉妙的模样,心神微荡,竟有些痴了。
顾青荷说道:“它真亮。可它周围为何没有别的星星?好孤独。”
元修明的心忽地一震,目光从她身上慢慢移开,神情萧肃。
顾青荷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恼,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懂这些。”
“你说得很对,紫微星就是孤独的。”
顾青荷听他声音忧伤,也不禁娥眉蹙起,二人伫立在夜风中,谁也不说话了。
她忽然想起梅傲寒提到的关于衡王的那些话,说道:“我有话……”不料元修明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我有话……”二人看向对方,相视一笑。
元修明道:“你先说。”
顾青荷便把梅傲寒在衡王府听到的话一五一十都跟元修明说了,只是将梅花山庄一段隐掉了。
她说道:“衡王一直将你视作心腹大患,你可要小心,尤其是他身后那个善公子,更要多加提防。”
元修明看着她,嘴角翘起,眼神非笑又似笑,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顾青荷被他瞧得脸上一红,转过身去,接着道:“不用谢,我也只是觉得衡王用心险恶,心术不正,不是好人。”
元修明道:“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
顾青荷点点头,忽地侧头望着他,说道:“这些你早就知道啦?”
“有些是知道的,有些不知道。但你告诉我之后,我便又明白了许多。”他说话之时始终面露微笑,静静地看着顾青荷,眼神大胆却不放肆。
顾青荷被他瞧得脸脖都羞红的,顿觉浑身无处安放,转过身去,咬着唇,垂下头,不再说话。
元修明看着眼前俏然而立,温柔多情的女子,只觉清丽如秋水,纤弱胜春花,想起她多次为了自己不顾安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又暗暗地泛起了縠波,他柔声道:“多谢你,你心里始终还是记挂着我的安危。”
顾青荷忙道:“没,没有。”
元修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忽然又想起江流川说的那翻话,也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元修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江大哥都跟你说了吧。”
顾青荷不知为何又想掉下眼泪来,可又觉得自己如此实是可笑,淡淡道:“恭喜王爷了。”
元修明本想亲自跟她说这件事,可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口,又想问她那日当众说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又一想:“问了又有什么用,她若是真情,我能如何。她若是假意,又伤我心,即已决定从此罢手,我又何苦再增彼此烦恼。”
顾青荷此时心中也在想:“你和安阳郡主早有婚约,你即已决定娶她,又何必再跟我说。你心中只有她,只有你的前程霸业。你定然不懂我心中只有你,或者你不是不懂,是你不想懂。如果你心中有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你既想我知道也应当自己来告诉我,而不是由他人转告。”
如此想来,不觉中她长叹一声,这声叹息如泣如诉,透着无法诉说悲伤与失望。
这声叹息让元修明心头一痛,他忍不住走上前,说道:“青荷,我……”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不远处一片林子影影绰绰,树叶沙沙作响。春风起,搅起淡淡幽香拂面而过,春风醉人,更是恼人。
元修明道:“我只想问你,那日,那日你当着众人面说的那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顾青荷蓦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元修明见她神情痛苦,明澈的双眸忽地迷蒙,两行眼泪滚落下来,心中又怜又悔又恨,伸出手想擦掉她颊上的泪珠。
顾青荷猛地转身,擦掉了眼泪,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在还重要吗?”
元修明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王爷,我虽是草芥,却也知道什么叫自尊自爱。好,我现在告诉你,那日的话是真的,我喜欢你,我无需骗自己。我当众说了出来,我也无需感到羞耻,因为这是发自我内心的,实实在在的,干干净净的,清清白白的。”
元修明“啊”的一声,又是震惊又是喜悦。
却听顾青荷继续道:“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过去了。你做了你的选择,即将娶他人为妻,我也有我的态度,绝不会哭哭啼啼求你看我一眼。江大哥说得对,你是庙堂之人,我是江湖中人,无论从哪一方面,你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在下也不敢高攀。以前是我痴心妄想,以后不会了,你放心好了。”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元修明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等等……青荷,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顾青荷虽是女子,却也顶天立地,不说半句假话。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任何……”顾青荷说到此处,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流了下来。她紧紧咬着唇,心想一切已无需再说什么了,一甩手想挣脱他的手,不料他握得紧紧的,竟挣脱不开。
元修明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是喜是悲,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放手,眼前这人高傲又倔强,一旦放手,他没有把握是否能再次抓住,忽然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念头,他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将顾青荷拉入怀中。
顾青荷呆住了,片刻后又觉悲愤,想用力挣脱却是徒劳。她觉得元修明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这种力量她想逃却又逃不掉,无奈无助让她又急又怒。
“元修明,你放开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最后渐渐响起了咽咽地哭声。
这哭声搅得元修明心潮不宁,犹如巨浪奔涌翻腾,不住地冲撞撕扯着自己。
忽然,他捧起顾青荷的脸,坚定地看着她,说道:“好,我不娶安阳。这次事情结束后,我便去请旨退婚。”
顾青荷惊得目瞪口呆,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喜。
元修明望着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还在不住的抽噎的顾青荷,手指不住地婆娑着她两颊的眼泪,柔声道:“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既已决定,就绝不更改。”
顾青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江大哥说……”
“你别管他说什么。多年前我敢只身来到九龙城,当时前路未明,孤立无援,凶险更甚,我尚且不怕,今日又有何可怕的?”
顾青荷见他神情似无所惧,稍稍放心。
元修明笑道:“只是这样的我,处境凶险,实是生死难测,你怕吗?”
顾青荷摇了摇头,又道:“那,那安阳郡主怎么办?她那么在意你。”
元修明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可是感情之事,谁也勉强不得,我不喜欢她,心里就装不了她。”他看着顾青荷,眼中泛起一层柔波,说道,“我只喜欢你。”
顾青荷脸一红,轻声道:“你都是为了我?”
元修明道:“那日你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翻话,我便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多年前那晚在山神庙中,你我生死相依时,我也再没能忘了你。”
顾青荷“啊”地一声,声音充满喜悦,元修明知道她是在说:“你终于肯承认那晚的人就是你!”
他微微一笑,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她不高,却小巧微翘的鼻尖,伸手轻揽她的腰身,继续道:“在我决定娶安阳后,我更明白了自己对你的心意,可我不敢奢望。但是上天既然安排你我再次相遇,我知道如果再放手,我定会悔恨终生。青荷,今生无论我做什么,在哪里,我都希望有你相伴。你愿意吗?”
顾青荷不料他心中早已有了自己,又说出这翻话来,心里早有一万个愿意,只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一声欢呼,扑入元修明怀中,贪婪地感受着他宽硕结实的胸膛,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快乐的味道。
元修明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来抓住自己喜欢的东西,这种感觉如此畅快美好,他顿觉胸中热血涌动,不禁将她抱得更紧了。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徐忆君看到了。
当晚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壶酒,坐在树下同星月畅饮。
不一会儿他便听到脚步声,没想到半夜睡不着的人除了他还有别人,他回头一看,竟是元修明,身穿白袍,迎风而立,真是神姿高彻,风流明秀。他心中一酸,头也不回只顾喝酒。
又过了一会儿,又听到脚步声往这边来,脚步极轻,他心中一动,回头看去,果然是顾青荷。可是顾青荷并未看到他。
“她眼中大概只有元修明吧。”徐忆君心中长叹,更是愁苦难当。
后来二人所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当听到顾青荷亲口说出她爱元修明时,他的胸口便如被狠狠地击了一拳,痛得他直不起腰来。
又听元修明竟为了顾青荷愿意毁婚,二人又许诺终身,徐忆君觉得浑身像被千万匹烈马的铁蹄蹚过,疼痛难忍,捣心摧肝,最后一滴酒倒入愁肠后,顿生出一种天高海阔,自己如一片江上飘泊的孤叶,无寄托、无往生、无来世之感。
他正想起身,就这样一走了之,又听元修明道:“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忆君好奇他要顾青荷做什么,身形顿住了,虽觉羞耻却又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只听元修明道:“从今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再也不要见那徐忆君了。”
徐忆君心中苦笑:“这有何难,她心中只有你。更何况,我以后难道还会继续待在她身旁吗?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
可他又真怕顾青荷一口答应,身体竟有些微微颤抖。他好奇她究竟会如何回答,忍不住侧了侧身子,想听得更真切。
只听顾青荷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见他了?”
元修明本想说难道你看不出他对你的心思吗?却又不想在她心中种下这颗种子,说道:“没有为什么,总之,以后不许你再见他了。”
顾青荷道:“不行,我做不到。”她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徐忆君心中一暖,心想她心里倒不是完全没有自己。
只听元修明道:“我为了你可以放弃安阳,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不再见他。”
顾青荷却道:“这是两回事。”
“这怎么是两回事?你心里难道有他?”元修明质问道,似乎有些恼怒。
徐忆君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心想:“难道,她心里真的有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心满意足了。”
顾青荷道:“他与旁人不一样。我与他自幼相识,他多次奋不顾身救我,为了我,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我今生也要护他周全,就像他护我一样……”
“今生你都要护他周全,就像他护你一样?你们可真是情真意坚呀。”元修明怒道,声音苦涩。
顾青荷一时语塞。
徐忆君胸中像燃烧了一团火,拔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元修明的声音又响起,“顾青荷,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这几个字似乎是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徐忆君心中一惊,见元修明正抓住顾青荷的手,在他修长的身形下,顾青荷宛若一朵纤花,哪堪一击?
徐忆君酒意上涌,正要喝住,静夜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谁?”接着又是一声闷响。
声音虽轻,却顿时将三人惊醒,那声音正是从梅傲寒房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