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封禅及大典颇谙圣意。康熙十七年七月十六日(1678年),朝廷擢升宁古塔副都统安珠湖为奉天将军。安珠湖举家赴盛京走马上任。这位处处关照流人,礼贤下士的安大人,终成为一代封疆大吏。兆骞在为他欣喜之余,未免有些失落。
同年八月,宁古塔镶红旗驻防协领萨布素,升任为宁古塔副都统。此更是众望所归。将军衙门迁往乌喇后,居民心中一直空落。现在,宁古塔山城由萨布素来镇守,适时地填补了城民心内的失落。萨布素英勇果敢,为人坦荡,多次随军征伐罗刹,抵御外侮,俨然成为了宁古塔人心中的新一代守护神。
时任朝鲜会宁府总兵李文龙亦亲自前来宁古塔道贺。
萨布素自是一番好生款待,当提起庆安君李桢,李文龙显出一脸不屑。
李桢当政后,欺负王上年幼,与王大妃霍乱朝纲,引起诸多士大夫的不满,就连他的嫡系将领边岌都不满他作为,已被罢黜官职,其他人的处境更可想而知。现国君将年满十八,将择吉日亲临朝政,励志整治朝纲,在朝鲜国内还政于王的呼声日益高涨。
李文龙此番前来宁古塔,一是恭贺老友萨布素荣升,二来是应国君之命有一事相请。
年初康熙祭祀长白山、敕封山神一事,也轰动了朝鲜。长白山是两国的界山,也是朝鲜人心目中的神山。国王在一面遣使道贺,共同瞻礼,本朝也举行了盛大的遥祭。
朝方使臣听闻了《长白山赋》祭文,叹为观止,以为堪称神来之作。回国后便大肆宣扬,吴汉槎之名在朝鲜公卿间名躁一时,争相传颂其诗作,一时洛阳纸贵。今日,李文龙便是奉旨来讨一篇吴兆骞的文章。
“哦?竟有这等事!”萨布素有些得意,兆骞名扬朝鲜,于己脸上也添光,便欣然道:“说来也不稀奇以兆骞之大才,就在中原也罕有人望其项背,他可是名扬天下的江南才子啊…他是我多年老友,兄弟若想要他的诗赋,我便去舍脸给你搜刮一些,就是要他当场给你写,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文龙大喜:“这样甚好!不过我讨文并不为自己,是受我国王之托,向他讨要一篇《高丽王京赋》,不知可否?”
“原来是这样!为朝鲜王作赋,更不可等闲视之!”萨布素忙召兆骞前来。
见了吴兆骞,李文龙竟有些拘谨。听他禀明来意,兆骞笑道:“你我相识已日久,文龙兄今日怎就如此见外?你们王上我是不识得,但冲你我交情,也不会让你报憾而归!”
李文龙大喜过望,说道:“如今,兄长在朝鲜可谓声名赫赫,老弟实是有些高攀不起了!王上要我忙完公务,又多给半月的时间,专等兄台的大作出炉。”
兆骞笑道:“你国王也太高看我了,为区区一篇赋文,竟要等半月,弃边疆兵事于不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李文龙未明白兆骞此话要意,欣然道:“要得,要得,能得先生的大作,莫说半月,就是等上一年也无妨!”
兆骞无奈笑了笑,问萨布素:“章京可有笔墨?”
萨布素心中一震:“我这里怎么会缺这个?就算真的没有,差人取来便是,汉槎不会是…?”
笔墨呈上,兆骞稍加思索,欣然提笔,他饱蘸浓墨,挥毫疾书,遂草数千言以应。不肖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的《高丽王京赋》便大功告成。
惊得萨布素和李文龙等众官呆若木鸡。再看赋文,更是壮丽恢弘。兆骞未曾到过高丽王京,仅从他人的描述,便能将王京绘得栩栩如生,如身临其境。
兆骞自夸道:“此赋仿佛是班固再生,杨雄皓首所作!”一提起诗作,其简傲与狂态,丝毫不减当年。
“先生真乃旷世绝才也!才思已至超凡入圣的境地!”李文龙随之沐浴更衣,接表如迎圣物一般。他临走前,又向兆骞索要了其几篇新作诗稿,更如获至宝,满意而归。
一晃,兆骞流遣塞外已整二十载。华发早生,未老先衰,妻子体弱多病,赦归之日遥遥无期。老友一个接一个地故去,现在身边,只剩杨越、钱威、许康侯、孙汝娴、叶之馨等寥寥数人。
叶之馨家有一女,年方二八,温柔贤惠,知书达理,正与桭臣年纪相若。于是两家一商量,便结为儿女亲家,盘算好来年便给他俩置办婚事,娶媳妇进门。
同是流人,叶之馨也不富裕,他知道兆骞家徒四壁,还有一大群儿女要养,从未提出过什么聘礼之事。可这却成了夫妇俩的一块心病。即便土人,娶妻嫁女,也都要有丰厚的嫁妆,否则会为人瞧不起。
想起许康侯给壬辰娶媳妇时,办的那个风光,还去盛京请了戏班子,居民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一提这事,兆骞总是歉疚:“只怪我没本事,空有一肚子文墨,只能落得如此穷酸,害得你和孩子们也和我一起受穷。”
葛氏连声宽慰道:“这是哪里话,许家确实有钱,但要说受人敬仰,这里除了杨越大哥,谁还能和你比?每次你出门,土人老远就下马作揖,行人恭立一旁,其恭敬那可真是发乎于心,就连我都跟着你脸上沾光!
那日,我在街上,见有两土人,在争相拉扯着杨家嫂子,非请她去家里杀鸡煮酒。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好像请不到她便是天大的损失。那范氏分身乏术,只得敷衍他们择日再行登门。
我当时真是好生羡慕,哪知有一日,我去东街药房抓药,掌柜认得我是你的妻子,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还多包了两包硬塞给我,口中说:‘我怎么好收吴先生家的钱,先生在宁古塔教化之功,尽人皆知,为区区这点破药,收先生钱,传出去叫我咋做人?’害的我是又惊又喜,药都没拿就跑了,过后人家还是差人给送了来。”
兆骞听了,心中有些许宽慰。可是,眼下这银子,可不是靠声望就能蹦出来的,即使人家不要彩礼,总得给桭臣置房置地吧,总不能让儿子媳妇和自己一样寒酸。
葛氏又想到一事:“听说朝鲜那边对这儿的书很感兴趣,咱们这边的书籍,在那边要比人参貂皮还要贵重。我就不明白,你说朝鲜不缺纸又不缺墨的,咋就那么缺书呢!听说那年姚琢之在会宁府,就用了一本《汉书》,换回了一头耕牛,你说真有这事?”
兆骞笑道:“你懂什么!朝鲜人爱书确是不假,但也未贵到这种地步。你可知道,姚的那本书,是为宋代景祐年间的刻本,至今已成一孤本,极为珍贵。即使在中原,如遇到识货的,其价岂止是一头耕牛?可惜若在不知书之人手中,那便是废纸一堆。你以为姚是赚了?他平日嗜书如命,若非为生活所逼,你纵使拿良田百顷,他都舍不得换的!那次他牵牛回来后,我见他难过了好些日子呢,而他那愚钝的老婆却是乐开了花。”
葛氏听着觉得不对劲,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嘲笑人家老婆蠢,岂不是连我一块儿也寒碜了!”
兆骞笑而不语。心想,家中也有几册藏书,不如也带到会宁府去,换得些钱两。
夫妻俩都笃信佛教。兆骞常到鸡鸣寺,葛氏则时常去城东里许的土地庙中祷告。守土地庙的是一王姓尼姑,人呼为王姑子。
王姑子便是思雨。当年班孙逃归后,她将戏班遣散,优儿们不是给官家做妾,就是做了有钱人家的奴婢。迁入新城后,范氏可怜她一人孤苦无依,便想拉她到自家糕饼铺做活,也算有个营生糊口。思雨却说:“班孙托梦于我,说他已皈依我佛,让我也了脱凡俗,将来同往西方团聚。”随后,她就到城东门外,在土地庙边上辟了一块地,用所攒积蓄盖了间土坯房,在此住了下来。
后来她剪去三尺青丝,请僧净金为她受戒,从此做了尼姑,守护着土地庙。范氏和葛氏等女眷常送来衣食接济,又有善男信女们前来布施,思雨便终年与青灯为伴,吃斋念佛。
这日,葛氏从土地庙上完香回来,与兆骞说,思雨说当年班孙走时,留有大量书籍,现都已成了身外之物。听说兆骞要随队去朝鲜,想请他帮忙,把这些书籍也卖了,换得些钱两以修建莲花池,为宁古塔众生祈福。
兆骞问道:“为什么王姑子不托付杨越,他往来会宁最勤,又与班孙是挚交。”
葛氏分析道,当日班孙逃时,杨越却未加阻拦,以致她与班孙天各一方,她虽感激范氏,但对杨越不免还是心有芥蒂。
兆骞觉得此说不无道理,不免叹道:“如今,佳公子已归去,见到旧物,思雨不免睹物思人,卖了也好。”
王姑子还说要请兆骞上门一叙,另有要事相托。
兆骞前往土地庙,见草屋四周都植满了花草,还有一些蔬菜瓜果,任人采摘。
房内传出有节律的木鱼声。透过房门,见王姑子身披青布僧衣,端跪佛前,有节律地敲打着木鱼,口诵经文。
兆骞不好贸然进门打扰,在外静静等候。不一会儿,木鱼声停止,王姑子迎了出来,合掌给兆骞施了一礼。
眼前这个年过四旬的女尼,岁月未曾改变她多少容颜,僧帽下,满脑乌丝已不见,当初的绝代风姿,已化作了安逸和慈祥。
兆骞随她进了屋内,陋室里,除了满屋泥塑木雕的各路神佛,只有一盘土炕。兆骞难免有些心酸,一柔弱女子,孤身塞外,除了伴这青灯烛影,岂有他路而活?而眼前的王姑子倒是面庞红润,容光焕发,远出乎他的预料。
王姑子说道:“贫尼常年在此守着土地,但也常闻先生传道授业的声名,此真乃宁古塔之福!”
“你在此苦守多年,为宁古塔众生祈福,更是功德无量。不知思雨…一向可好?”兆骞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王姑子似看透兆骞的心思,说道:“在先生的印象中,我一弱女子,是否就应终日以泪洗面,伴着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兆骞满面愧色道:“当日班孙走后,留下你孤零零一人,都觉十分心痛,说实话,我确实没想到,你能有今天这般神韵!”
王姑子又抚掌深施一礼:“我能挨到今日,多亏了你们一众人的照料。范氏自不用说,采真姐姐也经常来关照,她与我说了,先生也时常惦念,更不吝周济,对此,贫尼不尽感激。”
她说着,从炕台下取出一件油布包裹,她轻拂去上面尘土,小心翼翼地摊开,一柄宝剑赫然入目。
金丝楠木的剑鞘上,一条金龙盘绕其上,剑柄上镶的一颗红钻光彩夺目,剑虽尚未出鞘,也能感到一丝寒气若隐其中。
“龙吟剑!”兆骞如见故人。此器物正是六公子的钟爱,常以它行侠仗义,形影不离。
王姑子道:“班孙走时,我就知道,他已铁了心地要了脱凡尘。否则,就算弃我不顾,也舍不得抛下他这心头肉,如今都已成云烟。
班孙托梦交代,除了将书籍卖了,还有就是此剑的归宿,他要把剑赠予怀仁。希望他能以此剑匡扶正义,救民于水火,而不是妄开杀戮。怀仁这孩子打小就宅心仁厚,望他能了解班孙的一片用心,善用这器物…”
天气渐寒,又近年关。兆骞跟随杨越,去往会宁府互市。
杨越已往来数趟,早是驾轻就熟,每到一处,都不厌其烦地讲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杨越还说,朝鲜国颇以他为重,若不想被争睹者挤破门槛,到会宁还需隐瞒身份。
兆骞笑他未免有些危言耸听。
朝鲜一向重儒轻商,互市十几年间,一直如初。却在不觉中,宁古塔已和往昔大不相同。
从前会宁的纸笔、扇子、瓷器以及盐、铁等在宁古塔人眼里都是稀罕物,而现在宁古塔商贸繁荣,关内物品几乎应有尽有,转而贩到会宁,反倒奇货可居。往行一趟,每每都换回不少银子,税官常忙得不亦乐乎。
这次商队前来,会宁府官员和百姓又是翘首以盼。许多当地商贾见了杨越,都纷纷上来热情招呼,还常有人向他询问吴兆骞轶事。
杨越总是一脸自豪地说:“吴汉槎那可是俺多年的好兄弟!”
令同行官员诧异的是,此番互市,书摊上的行情竟好过其它货物。许多藏书一经面市,就引来乡绅和官宦的哄抢。
未曾想,竟然有两个书贾在书摊前争执起来,他们是为争买一册吴兆骞手抄诗集。兆骞的诗作早传至朝鲜,被这里的书贾整理后刊印成册,好赚了一笔。现在,书摊上惊现吴兆骞真迹,怎肯轻易错过。
杨越见他们争执不下,于是说:“吴兆骞的手迹仅此一册,这我倒为难了,既然诸位诚心欲购,不如价高者得,这样可好?”
人们于是争相竞价,由初定的五两一路飙升,最后竟十五两成交。买主一副洋洋自得,未得者讪讪而去。
购书人群逐渐散去,见有一年轻人,仍在那里徘徊,久不愿离去。杨越上前询问,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册古籍,带着哭腔说:“此书是家父多年前以一耕牛换的,本以为能卖上个好价钱,哪知却始终还无人问津。”
兆骞识得,此就是当年姚琢之忍痛卖的那簿《汉书》,兜兜转转,今又回到了这儿。通过翻译又知,这年轻人本是书香之家,其父后来经商赔了血本,已是家道中落。其父又染上重病。他便想把此书卖了,给父亲换些药钱。哪知到集市一看,人们都在疯抢宁古塔的书籍。还有好事者,想用一二两银子就给他打发了,距他心中预期实在相距太远。年轻人的意思是,如果书的主人还在这儿,他可以折价将书赎回,只求能凑上父亲的药钱。
兆骞深为他的孝行所动,便问年轻人,你想卖多少钱?少年说:“哎,如今能售五两就足矣。”
兆骞说道:“当初你家是用一头牛换的,岂不亏大了?”
少年道:“今非昔比了。我父亲说,好书需得遇爱书之人,乃可遇不可求。若不是家中急等钱用,我说什么也不舍得如此贱卖!”
兆骞偷问杨越:“如今会宁牛价几何?”
杨越稍加思索,道:“如今银钱比从前缩水许多,耕牛却是稀缺看涨,现大概十五贯钱左右。”
兆骞心中暗笑,这刚卖的十五贯铜板还未揣热乎。对年轻人道:“我想以十五两将此书买下,你意如何?”
年轻人还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对方将钱摆在他面前,方知不是在玩笑,连连摆手,表示愧不敢受。
兆骞道:“你这又何必?当初一头牛换来,如今一头牛价卖出。这才不失公允,就不要推辞了!”
年轻人这才忐忑将钱收下,非要兆骞留下姓名,日后好做报答。兆骞并未如实以告,而是另赠予其一本书籍,年轻人又是千恩万谢方才离去。
杨越叹道:“汉槎啊,汉槎,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卖书,如今反倒扔进去一头牛!看你回家如何跟弟妹交代。”
兆骞笑道:“这我倒没有想过,我只想,若姚琢之见到此书失而复得,定会狂喜一番!”
互市结束后,会宁府设官宴款待一行。李文龙因兵事前往京都汉城,走前交代属下,会宁都护府记官仇元吉、观察判官徐良崎好生招待。
两国官商正把酒言欢时,从人来报,外面一年轻人推着独轮载一老者,指名道姓要见吴兆骞。
仇元吉不悦道:“这儿哪来的吴兆骞,我还想见他呢,真是无理取闹!”言罢欲将俩人轰走。
杨越对兆骞道:“看来咱再难瞒住了!”于是起身道出兆骞身份,满座朝方官员皆大惊,忙呼人请入那爷俩。
少年搀老者进门后,两人纳头拜倒在兆骞面前,老者已老泪纵横。“没想到老夫能亲眼得见汉槎先生,真乃三生有幸,死亦无憾!”
原来少年回家后,翻开所赠之书,扉页上竟有兆骞的亲笔题诗。其父料定此人即是吴兆骞本尊,当下万分激动,不顾病体,非要亲来拜谢。
兆骞搀起老者,也不禁动容,再一回顾时,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一众朝方官员早起身离座,齐齐一揖在地。仇元吉道:“朝鲜坊中盛传,先生乃文曲星下界,今日屈尊来到鄙地,我等竟然有眼无珠,不识先生真容!”
兆骞眶中湿润,一一还礼。
中朝虽语言不通,但字能达意,书可畅言无阻,何况诸多官员也都是饱学之士,接下来免不了又一番诗词酬唱,把酒言欢,直到归期已至,双方才恋恋不舍地相互惜别。
兆骞回宁古塔后,应仇、徐二人所请,又将《弹指词》、《菊庄词》、《侧帽词》,托骁骑校某,带到会宁府。仇元吉、徐良崎读后,大为激赏,以为北宋著名词人柳永复生,也不过如此,就以一金饼购去,并各题一绝句于其上。
仇元吉题《菊庄词》曰:
中朝寄得菊庄词,读罢烟霞照海湄。
北宋风流何处是?一声铁笛起相思。
徐良崎题《弹指词》与《侧帽词》:
使车昨渡海东边,携得新词二妙传。
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此一时传为词坛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