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孩子就姓崔了。姓了崔不只是姓崔而已,崔建国确实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至少没有排斥心理,至少表面上不排斥。从他的言行举止上可以看出,他对孩子很亲,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亲。或许,他是因为爱着王季才爱着孩子吧,所谓爱屋及乌。这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第一次有了儿子,却是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未婚先孕的种,也真难为了他。
他仿佛并无不爽的感觉,但王季每念及此,就不由潸然泪下。这个眼泪,是感动的眼泪,心里替崔建国抱不平,可是谁怨她不会生养呢?这个男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几辈子也还不清。他怎么就那么好呢?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怨气呢?
儿子是有了,可是崔建国未必就是当爸爸了,小路生并不叫他爸爸,也不叫王季妈妈。王季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想让他把称呼改过来,可是毫无效果,秦二强夫妻俩在孩子心里的印象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崔建却无所谓,说:“他爱叫甚就叫甚哇,毕竟这么大了,让他改口确实不容易。”
小路生不叫崔建国和王季爸妈,也不叫其他的,没有称呼,说话的时候直接说话,况且,他主动说话的时候不多,一般总是问一句答一句。王季把他安排在县里的小学上学,每天开车接送。在那个学校,被父母开车接送的孩子只有小路生一个,但小路生并不觉得自豪,反而还有些不自在。他整天闷闷不乐的,在家里形同坐牢,倒十分愿意去学校。
这让王季很苦恼,看来那句“是灰比土热”的俗语未必全对,灰也有晾凉的时候,土也有捂热的时候。十来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足以把灰变成土,把土变成灰。孩子找到了,王季却觉得有些丢失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王季正在给饭店的几个员工开会,学校打来了电话,说小路生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无缘无故地晕倒,原因不明,已送到医院,让王季赶快去一趟。王季吃了一惊,挂了电话就开车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小路生已醒了过来,挂着吊瓶,脸色异常地白,像一张刚拆了包装的白纸。大夫把王季叫到楼道,告诉她,孩子患有白血病,情况很不乐观,又说:“这孩子不是叫秦路生吗,怎么改成崔路生了?”
大夫的意思,是小路生以前就在县医院治疗过,见王季疑惑,大夫又说:“去年腊月,他就在这儿住过院,病情好转了些,但也是治标不治本。那家人穷得要命,实在治不起了,挺可怜的。我记得半夜三更两口子哭成一团,哭得满医院的病人都没法休息。”
看看王季,又问:“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王季只是听出孩子先前就有病,着急之下,并没往其他方面想,她说:“我是孩子的妈。”
“啊,去年带他来的,好像就是他的父母呀,这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我是他的亲妈。”王季没空解释这些细节,想到刚找回的孩子就面临生命危险,她的心一阵刺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办法倒是有,就是骨髓移植,但咱们这儿做不了,费用也高。”
“你说,哪能做?费用不是问题。”
“北京能做,不过要找到合适的供体才行。”
“甚是供体?”
“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健康人的骨髓抽出一点来,注入病入的骨髓里。但不是谁的骨髓都可以用,合适才行,最好是直系亲属。就像献血一样,配型要符合,但要比献血严格得多,也难配得多。”
“我是他亲妈,肯定行!”
王季当即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和崔建国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她就带着孩子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这里的生意交给崔建国打理。王季以为她是孩子的亲妈,骨髓配型没问题,可是北京医院的大夫告诉她,不行,她和孩子不匹配。
王季瞪大眼睛说:“大夫,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是孩子的亲妈呀!”
大夫说:“直系亲属的匹配成功率会高一些,但不代表就一定能配上,要不你让孩子他爸过来试试,或者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多尝试一回,机会就多一回。”
崔建国和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更是不可能的,王季有些绝望,但不想放弃,这时,他想到了胡存良。这个她恨透了的男人,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和他发生任何交集,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落在他的手里。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然而却又无可奈何。
住了几天院,做了一些常规性的治疗,王季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县城的家里,他已疲惫不堪。这个疲惫,不只是身体的疲惫,更有心里的疲惫。几天里,她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着,为了孩子,不能不找胡存良。可是为了崔建国,又不能找胡存良,这是给他一个男人起码的尊重。他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与不公,她怎么忍心再让他承受这些他本不该承受的耻辱呢?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除非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无药可救。
崔建国不在家,她让小路生自己看电视,她出门到了商场,买了一部爱立信大哥大。那时,大哥大刚进入国内市场,使用者寥寥,即使是王季本人,也只有一台汉显的传呼机。这部大哥大,她是给崔建国买的。当她觉得亏欠他太多时,她就用物质的方式补报,尽管崔建国并不需要这种补报。
当时,她买传呼机时,让崔建国也买一台。那时的传呼机很贵,近万元。崔建国不知是嫌贵还是确实觉得用处不大,死活不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迟钝的人啊,他说不买,她就不能主动给他买吗?而今天,她对他又有了索求才给他买。她和他,原本不是交易,却多么像交易啊!
买好大哥大,又买了几件男装,皮鞋,这才回了家,崔建国回来了,他正在厨房系着围裙做饭,肉和蔬菜堆满了台案,切得齐齐整整。见王季提着几个购物袋回来,以为孩子的病好转了,她购物庆祝,他便高兴地走过来,问:“咋样?没甚问题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