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断弦，这种事你最拿手，派人出去查查，尽量把他找来带到朕面前！”
刘武站在高台上负手而立，回身对郑玉说道。
郑玉低声道：“陛下刚刚还在生气的……”
刘武哑然，瞪了郑玉一眼道：“既然不是军中之人，自然不知道朕打算用黄金千两赎回铁老将军的尸体，他又不知，朕还生得哪门子气？你是要说，朕气量狭小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自然是不会让那些正在低声议论着的朝臣听见。
“陛下……”
郑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将疑惑说出来。
隔着辽河，他并没有看清楚那黑甲黑马的人是不是就是燕山上那个敢袭击自己的少年，而从燕山上回来之后他更是没有派人继续追查过沈宁的下落，给皇帝的交待是，那姓沈的少年已死。
郑玉不需要向皇帝说谎来邀功请赏，他这样做，只是想让皇帝解开那个心结。
燕山上的少年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相信那个少年如果想出头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但远远不够威胁到大周基业的地步，看起来，那个家伙更像是个为了活下去而敢于拼命的有些白痴的江湖客罢了。
一个太注重亲情友情的人，不会有什么辉煌锦绣的前程。
这是郑玉这么多年来看遍世间百态而得出的结论，虽然他貌美如女子看起来青春永驻，实则，他的心态已经苍老到不想再杀人甚至连一只鸡鸭家禽都不忍杀的地步。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和尚。
而事实上，他一生吃素。
“好，我这就让人跟上去，看看能不能追得上。”
郑玉点了点头，心里叹了口气：燕宁……希望你真的是燕宁，不是……也是。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最了解大业皇帝刘武，那么，这个人不会是刘武最宠爱的皇后慕氏，也不会是刘武最信任的臣子司徒冲，而是他郑玉，就连刘武自己都不一定有他那么了解自己。
从刘武的眼神，郑玉知道这个时而爱才如命时而嫉贤妒能的皇帝，这次又打算提拔新人了。这些年，因为受到刘武的喜爱而平步青云的平民子弟虽然不多，但每一个都成了一段传奇。
比如景守信，比如，昨日战死的铁流离。
皇帝如果信任一个人，很难改变。
有的时候，他的睿智就好像东海之深邃广阔，没人能及得上他的万一，他一个眼神就能看出那些臣子们的龌龊心思，一句话就能点穿敌人的阴谋伎俩。
而有的时候，他……
郑玉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停止，目光看向北方，想的却是，那个少年，你跑出来做什么？
难道，你是故意想引起陛下的注意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或许，自己当日真的应该追下去的，杀了你，怎么会有今日烦恼？
无论如何，沈宁抢了铁流离的尸体送回辽水西岸这件事，给今日在河边看着他的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尤其是那些自发聚集在河边的左屯卫士兵，从他们那个庄重的军礼就知道，对于辽水东岸跃马狂奔的黑甲骑士他们心生感激。
当他自报名号的喊声隐隐从河对岸飘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记住了这个给左屯卫洗刷去了耻辱的名字，很久很久都不会忘记。
那一日，十八骑其疾如风，那黑马黑甲的骑士踏着尘烟而来，如同踩着云朵飞下来的天将。
百步外一箭封喉射杀霍叶官员，近五十名霍叶骑兵甚至挡不住十八骑一次冲杀，大黑马人立而起的时候黑刀旋出的那一道耀眼光华，也不知道迷乱了多少人的眼睛。
不只是大业皇帝刘武记住了那个修长的身影，在场的很多人都记住燕宁这个名字。
被抢走了铁流离的尸体，而且别说千两黄金，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捞到手的栾青峰愤怒的摔了战盔，然后指着十八骑离开的背影大声咆哮：“追上去！杀了他们！”
赶过来的数百名骑兵沿着河岸向北追了上去，但霍叶骑兵的劣马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沈宁他们的战马相提并论。
从呼乞那去鹰的马厩里偷出来的战马，就算最差的那一匹也比霍叶骑兵的坐骑强了不知道多少，更何况，沈宁的大黑马之外，骆毅等人的坐骑哪一匹不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所以，就算他们十八人身披铁甲，那些只穿了皮甲的霍叶骑兵也追不上他们。
“忆安”
徐鸿雁一边笑一边叫着沈宁：“你看看，后面黏着几百个苍蝇，要不咱们杀回去再剁他几个？说实话，杀霍叶蛮子真他娘的痛快，比杀狼厥人还痛快！”
沈宁回身看了一眼道：“如果这些王八蛋真敢追到武厉逻城，用不着咱们动手，大周的边军就能把他们射成刺猬。”
骆毅道：“追上来的人也就三四百，要不杀回去？”
见骆毅都杀上了瘾，沈宁哈哈笑道：“三十七哥，还是算了吧，咱们该干的活干完了，先到武厉逻城过河，然后再回来。”
“如果那些王八蛋不敢追太远的话咱们连河都不用过。不出明天，大周的兵马就能过河把栾青峰的兵杀个屁滚尿流，这大热闹咱们可不能不看。”
十八骑踩着风向前疾驰，一直跑出去十几里那些烦人的霍叶骑兵还在后面远远的跟着，若不是沈宁不肯，杀出了血气的燕山贼们哪里管什么对方人多，说不得此时已经调转马头回去杀了不止一阵了。
眼看着跑出来将近四十里，虽然那些骑兵被远远的甩开可还是苍蝇一样粘着不放。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三里，其实霍叶骑兵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再追下去，若不是河岸边没什么遮挡视线辽阔，只怕这会他们连十八骑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下沈宁的火气也上来了，算计了一下路程距离独孤胜藏船的地方已经没多远，他勒住大黑马调转过来，骂了一句：“霍叶蛮子真他娘的找死！”
正说着，沈宁忽然瞥见几百米外的一座高坡上忽然有人露了个头，随即又沉了下去。虽然那动作很快，可还是被沈宁看了个一清二楚。
高坡后面有埋伏？
沈宁骤然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中了霍叶人的计？
但很快他就抛开了这个念头，栾青峰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在几十里外设伏。
就算他猜到有人会来抢铁流离的尸体，直接多带人马到河边不就得了何必这么麻烦。可是，如果不是霍叶兵，那高坡后面露出来的盔樱怎么解释？
难道是……
沈宁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哈哈，他在心里大笑，这个大业皇帝刘武这次倒是玩了一个好手段！怪不得他愿意掏黄金千两买铁流离的尸体，并以此为借口约定双方停战一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哪里是买的铁流离一具尸体，分明买的是辽水东岸霍叶兵的五万具尸体！
由此可见，刘武当年平定南陈绝不仅仅是靠着那些名将们的本事，虽然贺若敦，高颖，刘肃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极有本事的，但那个时候的刘武又怎么会输给这些将军们？
南陈可不是弹丸小国，富庶，号称雄兵百万，刘武身为大周兵马都讨大元帅，怎么可能是个碌碌无为之人？
狡猾啊！
沈宁算是又见识到了刘武在狠辣和糊涂之外的另一个性格。
沈宁笑了笑，从大黑马驮着的包裹里取出一面烈红的大周战旗，心说有准备的人自然运气比别人好一些。
他将那面战旗抖开，然后对辽杀狼道：“挂在你的马槊上，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再杀一阵！”
辽杀狼接过大周的战旗，有些诧异的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
沈宁看了高坡后面一眼，压低声音道：“那高坡后面后伏兵，大周的兵！”
几百米外的高坡后面，如果有人能缓缓升空看过去的话，一定会因为自己看到的场景惊讶的无以复加！
高坡后，密密麻麻的全是装备精良的大周府兵！
战马被上了嚼子，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士兵们成队列的坐在地上，同样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默中，透着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
数不清的大周府兵藏身在高坡后，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林中。
一个斥候从高坡上滑了下来，快步跑到阵列中。
在一片空地上，一位胡须都已经花白的老将坐在一块山石上，虽然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大西北的沟壑一样沧桑，但他的一双眸子依然明亮如星辰，顾盼间，自有一股威势。
他是大周诸位大将军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比司徒冲还要大上六七岁，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并不是靠资历老才坐上了正三品大将军的位子。
他叫钟天石，大周左御卫大将军。
今年，他已经五十八岁。
虽然已经比不得年轻时候提刀上阵杀敌无数的豪迈壮阔，但自十七岁开始征战沙场四十一年的杀伐历经大大小小何止百战，虽年老，气势越发的深厚。
“大将军，高坡后面有十余骑重甲停了下来，打的是大周的旗号，他们后面二三里处，有数百霍叶轻骑追击。”
斥候说话的语速虽然很快，但清晰明了。
钟天石微微皱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走，去看看。”
十几名郎将别将跟在他的身后，在高坡上微微露出身形窥视外面。视线中，十八骑重甲一字排开，一面烈红的大周战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重甲？”
钟天石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喃喃道：“这是谁的兵过了河？”
很快，他便释然：“管他是谁的兵，倒是一群汉子。”
“大将军，怎么办？”
一个郎将低声问道。
钟天石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办？难道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大周的兵，被几百个霍叶蛮子欺负？说出去，左御卫丢不起这个人！”
那郎将道：“可是，咱们在此处埋伏，为的是明日一早配合渡河的大军攻击霍叶大营，若是贸然杀出去，暴露了行迹怎么办？”
钟天石怒道：“放屁！”
两个字，多一个字都不解释。
老将军火气依然旺盛，拍了拍手离开高坡，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怎么看着那身铁甲这么眼熟，这是哪个家里的护院私兵，竟然有胆子跑到辽东来撩拨栾青峰？”
“看着像是虎贲重甲”
有人自作聪明的提醒了一句，惹来钟天石一阵白眼：“还是放屁！你以为我已经眼花到分不清官军和私兵护院了吗！”
或许是真的老了，又或者是他刻意选择了忘记。
“肯定不是幽州的虎贲，肯定不是。”
他自言自语，面带微笑。
是啊，如果是虎贲，未经请命擅自离开驻地，那就是大罪，杀无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