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电话,王季接过不少,但后来证实,人家捡到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而今天,王季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回不会错。她抓着听筒的手在颤抖,为了防止颤抖,她用两只手抓着听筒。崔建国找了件衣服给她披在身上。
“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捡到的?”
“十一年前的今晚。”
时间是对的,她基本已经肯定,对方说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进一步确认,她又问:“是在哪里捡到的?”
“牛轭弯村的村口。”
彻底对了,同一时间,不可能有两个人把孩子丢在同一地点。有那么一瞬间,王季几乎要晕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颤栗不已。崔建国坐在她的旁边,拍着她的肩膀,给她一些精神支援。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路生。”
这个名字,也正是王季打算给孩子取的,这真是天大的缘份。冥冥之中,她和孩子有着某种特定的联系,这种联系即使是千山万水也不能隔断,至少王季这么坚定地认为。她又问了孩子一些相关情况,对方都回答了。
对方名叫秦二强,是秦家梁村的村民。秦家梁村距离牛轭弯村二十里地。秦二强说,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走亲戚回家的途中,路过牛轭弯村时捡到了那个孩子。孩子取名叫秦路生,意思是路上出生的。
秦二强表示,他愿意把孩子还给王季,但要等到过完年以后,这是孩子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不能太草率。王季虽然急切,但很理解,毕竟人家把孩子抚养了十一年,这点情份她不能不顾。
数着指头等到正月初八,王季就和崔建国开车去了秦家梁村。秦二强的家境不好,住着一套破败的土坯房,又冷又黑。他家里有三个孩子,大的就是捡来的秦路生,还有个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秦路生的身体很差,又瘦又小,脸色惨白,也很胆小,躲在角落不说话,眼睛里充满着警惕和惶恐。王季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都要醉了,无尽的自责与愧疚袭上心头。她把孩子紧紧地搂住,哭个不停。秦路生却很排斥,使劲往开推她。
秦二强喊道:“不敢,那是你妈!”
秦路生不说话,倒是没有过激的反应,也不哭,大概之前秦二强夫妻俩给他做过思想工作,他有了心理准备。整个交接过程很沉闷,秦路生的弟弟和妹妹远远地站着,瞪着一双好奇而不安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秦二强夫妻俩不住地唉声叹气,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嘱咐。
“记住妈跟你说的话没?”秦二强的老婆说。
秦路生点点头。
“一定要听话,不能跳。”秦二强说。
秦路生又点点头。他不哭,但压抑着一股浓烈的悲伤。这种悲伤,连王季都能明显地感觉出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做过要放弃的打算。但想想,为了孩子的将来,长痛不如短痛,必须果断。
四年前,王季准备了五万块钱,今天,王季给秦二强两口子放下十万块钱。这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即使对于王季而言,也是一笔巨款,但是值得的。生命无价,没有十一年前的那次偶遇,就没有秦路生的生命。
现在应该叫他王路生了,不过我们还是叫他小路生吧。小路生跟着王季和崔建国出了屋,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绷着一脸的悲痛,还有绝望。那种表情,让人揪心。
秦二强站在门口摆摆手:“去哇,你亲大亲妈不会亏待你的,是灰比土热。”
为了彻底让小路生死心,秦二强转身回了屋,关上门。八岁的弟弟扒在玻璃上往外看。上了车,大概是农村的孩子没见过汽车吧,小路生有了一点新奇,不停地抠掐着车里的东西。崔建国开车,王季和小路生坐在后面。一阵马达声响,桑塔纳就驶出了院子,驶上了马路,荡起一波波黄尘。
小路生倒跪在车座上,透过玻璃往后看,当村子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他忽然哇地哭了起来。他一直没哭,一哭开就是全能量,声音极其凄惨。他边哭边拍打着玻璃,接着跳下座位,双手齐上往开弄车门,不过不得其法,弄不开。他只能大声喊:“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回家……”
崔建国把车速减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小路生,又问王季:“咋办?”
王季狠心地说:“走哇!”
王季说着,把孩子紧紧抱住,陪着他哭。崔建国便又踩了一脚油门,恢复了车速。孩子挥舞起双手砸着王季的肩膀,王季不躲,不埋怨,凭他砸。十一年前,他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十一年后,他又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他有什么错呢,都是大人强加给他的,在他幼小的心里,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路哭哭喊喊回到县城,小路生终于消停了些,大概他知道再怎么哭喊也无济于事了,认命吧。但他对王季和崔建国表示出强烈的敌意和排拆,自进屋后,就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双手抱着肩,时而眼珠子转动一下,透过玻璃望望外面,像是监狱的犯人渴望着外面的自由。
就这样,小路生从农村到了城里,父母变了,姓也改了。关于姓什么的问题,王季有点为难,姓崔吧,怕崔建国心里不痛快,恨屋及乌。她恨胡存良,他更恨胡存良,由胡存良的身上难免会恨到孩子身上。姓王吧,也怕崔建国心里不痛快,家里的孩子跟老婆姓不跟男人姓,外人会怎么想?
崔建国看出了她的为难,说:“我看还是跟我姓哇,崔路生,多好听。”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要执意让他姓王,我也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