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平平无奇的一道柔掌,却暗纳万千针气。针气游走在燕山四肢百骸间,其周天大穴顿时有如被万千针扎般痛苦,随即额间冷汗已如雨下,内元一时间也难以调息,其周天之运转随之停滞。
燕山虽受制于人,但骨子里的无畏意志使他不会轻易束手就戮,忍受着针气游走带来的剧痛,他尝试多次调息无果,血脉中的无畏意志开始缓缓显现,在老者强压之下他双手手指竟渐渐能够动弹,可奈何自身修为与之相比别如云泥,即使绝地反击,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若是不反抗,老朽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老者声音听似老迈,响在燕山耳中能感此人吐纳沉稳。而这种沉稳,如山似岳,高不可攀,同时又能包容万千。
“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我还有未完之事、未救之人、未偿之愿,现在还不想死,更不能死。虽然不是前辈对手,但我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况且,以前辈的修为,要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随着无畏意志显现,燕山竟能于强压气场下讲话,纵然现下只能双手手指活动,可那种战栗感已由其心头退去,故而头脑亦足够清晰。
“哦?不妨说来。”
“观前辈有如此修为,当今武林乃至修仙诸派,也很少有人能与前辈相比,而达到前辈这种境界之人,轻易不会造杀,此其一也。观前辈吐纳,虽分辨不出是何种法门,但可以看出是正法,造杀于修行有损,若真要杀我,不至于牵扯这么些人进来,此其二也。即便是有杀念,一是有预谋杀我,可燕山仇家应都死于枪下,即使有漏网之鱼,想必也难以请动前辈,若是因金钱雇佣,燕山银两更多;再者相由心生,观前辈仙风道骨面貌不凡,不似身负罪业之人,无端造杀之人通常为大凶大恶之辈,这些人观之面目凶恶,心性使然修不了正法;而前辈若是乔装,或精通变化之法,也不会听我说这些话,此其三也。因此斗胆猜测前辈并非真要杀我,比起造杀,更像是试探。”
“身处逆境,临危不惧,处事泰然,应对从容,勇也。逆境之下,头脑清晰,心思沉稳,言辞达意,智也。不愧是罗家血脉!的确,老朽是在试探你,作为罗家后人,你没让老朽失望!”
话甫落,燕山浑身剧痛感逐渐消失,此前全身疼痛也并非真正的疼痛,而是幻术所致。针气游走周身虽封锁周天大穴,却能为燕山舒筋活血。此前威压感震慑全场,自是无人留意老者暗中施了幻术。
老者所施展的幻术,不过是基本幻术,甚至连术法名字都没有。但能做到无声无息并非易事,由此再度可知老者修为深不可测。
待燕山的手脚恢复行动能力,方长老的手指也渐渐能动了,随即口中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比如“嗯、啊、哦”之类,但出于对老者的忌惮,他还不敢显露出与其他金乌门人不同的状态,依然是那样僵立着,生怕被眼前那脾气古怪的老头看出端倪而遭到抹杀,也借此状态一观眼前局势变化。
再看那些金乌门人,有胆小之辈已然裤裆湿润,散发而出的气味也是令人一言难尽,而守在门口的金乌门人早已溜得没了踪影,即便事后方长老怪罪下来,自会打着向盟主汇报的幌子。至于掌柜、店小二、厨子之流,也早已从客栈后厨的小门逃之夭夭了。
老者见燕山基本恢复,随即开口:“幻术已收,疼痛不留。老朽观你体内余毒未清,虽对你构不成威胁,可还是防患于未然得好。如今尸毒已解,针气亦将缓缓散去,但因针气游走,老朽知你体内之沉疴,这是近年来你武功难以精进的主要原因。”
老者慧眼如炬,竟一语道破燕山武功多年不得精进之所在,更是看出尸毒余留。前几日,由于反兑卦镇墓兽之故,燕山身中尸毒“兑泽”,并于其体内异化为尸毒“兑泽四代”,后来虽被犬状玉佩彻底抽离,但为汐柔渡以阳气之际又唤醒了体内的毒根,在此后残余尸毒潜伏于燕山体内,令人难以察觉,甚至在天绝尊目之下亦能隐匿行踪。
就燕山体质与修为而言,毒根可忽略不计,或是经黑木林一役燕山对“兑泽”已有一定免疫。此毒根唯一反扑之机,便是燕山未来经历生死大关,可如今尸毒毒根随着针气的游走彻底消散了。
除此之外,燕山竟不知体内沉疴有阻修为精进,他只当是自身资质有限。至于体内残余毒根,他以为与菲儿、龙渊相遇前玉佩便把毒解了,好在老者看出端倪出手解毒,若是因疏忽而牵连旁人,他必定会自责不已。
燕山早年间经历过许多江湖风浪,故而处事相对沉稳,虽有恍然大悟,却也从容淡然,他随即开口:“多谢前辈一解毒患。而武功不得精进,晚辈一直以为是自己资质驽钝,多谢指点。”
话甫落,燕山四肢百骸已然恢复如常,周天大穴亦恢复先天运转,针气随之彻底消散了。而老者方才之言,仍盘旋于脑海,他愈发觉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测,随即神识飘荡间思及余毒之事,思绪涌动间忆起黑木林中为阻汐柔尸化与之唇齿相依的画面,遂不禁脸红。
燕山随即思揣:想来余毒因汐柔而起,但汐柔症状之重性命岌岌可危,若是如此恐怕自己不会无恙,莫非是犬状玉佩解毒后对此类尸毒真有抗体?可即便真因汐柔而起,毕竟自己无事,又与之已有唇齿之亲,需有担当。何况她是我很在意的人,是我想要用此生守护之人,又怎忍心责怪?
思绪萦绕于识海,遂模糊了视线。十年前的缘,在他心底泛起了涟漪,而汐柔屋中,那枚平日不离身的犬状玉佩竟在其身边陪伴那位心仪之人多日了。
老者见燕山神识飘忽,脸又红得宛若关公在世,大致能猜出其中因由,但不好当众点出,随即缓缓收回自身威压。
待威压散尽,方长老等一众金乌门人瞬间恢复了行动,此前燕山完全是靠自身无畏意志渐渐化解老者威压,而这些金乌门人并无此等能为,除了方长老能够动一动手指,其他人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状态,由此可见差距。
方长老观望着局势发展,虽知晓眼前老者并非敌人,可之前老者所散发出的威压仍令他心有余悸。待客套过后,方长老便连忙以向盟主汇报为由将全数金乌门人带走。而老者与其客套间,亦是站起身子施以拱手。
随着方长老身影的远去,那股浓郁的混合型强力尿骚味也紧随而去了,可知尿裤子的金乌门人不止一人,燕山回想着方长老刚刚仓惶的背影,能知其脸色必定不好看。
待偌大的有朋客栈大厅只剩下燕山与老者二人,那令人窒息的味道自然也是淡了大半,不过地面留下的些许液体却见证了此前个别金乌门人的尴尬。
见状,老者不禁皱眉道:“熏死我了,赶紧打发走得了,今晚肯定有人要洗裤子。现在的武林中人素质太差!太差!真真胆小如鼠,这还在武林上混的呢!丢人。”
燕山听罢,向老者拱手道:“前辈说笑了,还未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本名已经太久无人叫了,不值一提。不过几百年来,我倒一直觉得‘鬼医’这个称呼比较中听。”
话甫落,燕山不禁心头一颤。纵然他经历过不少江湖风浪,可如今听对方自称鬼医,也难免惊诧万分:“啊?!”
鬼医何许人也?前朝有药王孙思邈,妙手回春救人无数,其医德亦广传四海,主张“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一视同仁,更声言“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孙思邈行医救人一生,享年一百四十二岁,其一生口碑俱佳,故后世尊其为“药王”。药王一生鲜少收徒,其晚年收过一名弟子,此人名为东方仁,敏而好学,为人谦恭,药王亦倾囊相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药王一生悬壶济世,然不能对抗天道规律。待与众弟子为师尊送行后,东方仁亦下定决心:救人之余要一勘长生之道。此时东方年岁三十出头,天资聪颖,亦心高气傲,虽有药王六七成医术,却非是其弟子中最为优异者。
经年,万里山河行于足下,岁月随风霜流逝,随着须发日渐花白,一代名医东方仁也终将面对生命之残酷。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东方仁一生致力于行医与勘探长生之道,纵然年过花甲,也并未娶妻。一日,东方仁机缘巧合下闯入昆仑仙境,经仙人指点通过云罗试炼,受仙境灵气洗礼而脱胎换骨。
在此境中,东方仁流连忘返,又遇此前仙人点拨,得以自创仙法“千针炼心篇”。待离去之时,东方仁俨然已成半仙之体。山间一日人间一年,等重复人间他已百岁有余,但容貌早已恢复成了年轻模样。
岁月无痕,人间再无东方仁之名,随后他以不同身份、不同名字继续行医于天下,直至遇到一生之挚爱。这位百岁老人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所见人、事、物多不胜数,但他看到这名女子之时心动了,脚步也停下了。
此女出自农户之家,细观之下十分耐看,东方仁诚意满满,后化名“云亦清”与之结为连理。女子名高素娘,平日里喜着素色衣服,倒是人如其名。婚后不久,高素娘便怀有身孕,云亦清对其更是照顾有加,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云亦清”做到如此,恐怕许多女子都会对之羡慕不已。
天若有情天已老,这世间时间最为无情,许多事物都会随时间流逝而磨灭。东方仁纵为半仙之体,且寿数长久,可他并非精怪化体,如此容颜随妻子一并衰老,但有一生挚爱他自有取舍,自始至终妻子也未怀疑过他与常人不同。
然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无情的时间最终令他与妻子天人永隔。他虽会衰老,但寿数却非寻常人那般短暂。
待妻子下葬,他心知当再度悬壶济世,于是这位云家老太爷收拾好行医必备之物,趁着月黑风高独自踏上了行医之路。而此时,东方仁的医术已然青出于蓝,且经历情路修行,其修行亦接近圆满,随后几百载,东方仁不断济世救人,江湖中便有了“鬼医”的传说。
江湖传言,民间有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其医术精妙,可使人起死回生。若问医者何人?医者鬼医,名号几百载不曾改变。
前朝河洛一带,曾有老人于少年时受鬼医救治,然五十年后生命垂危之际,又受鬼医救治,后来老人敌不过岁月终是老死,可临死前亦表露过钦羡鬼医寿数。又经数十载,鬼医重返旧地,被老人后人认出,当时后人已然老迈,鬼医容貌却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之态。
鬼医继承先师药王济世之风采,却也由于其寿数长久而被传得神乎其神,玄门有传言:此人非是生死簿上之人。而此等传闻,更是为鬼医其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燕山所知之事,虽不甚详细,却也敬佩鬼医生平。鬼医东方仁乃大唐年间生人,迄今为止已有三四百岁,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乃是大德之人。
见燕山思绪缥缈,鬼医遂调侃道:“小罗,别发愣了,就不怕这弥漫在屋子里的骚味吗?你这孩子怕是被熏傻了?”
“鬼医前辈见谅,前辈自称‘鬼医’,晚辈一时很震惊。江湖中传言鬼医前辈是一位活了好几百岁的仙长,观前辈形貌,确实与传说相符,所以一时出神,抱歉!”
“老朽确实多活了些岁月,但算不得仙长,咱们还是上楼说吧。毕竟......老朽行医多年嗅觉敏锐,刚刚走的那些人里有尿裤子的,这人最近应该还上火,这骚气冲天老朽是无福消受啊!”
“啊……前辈随我来。”
燕山闻言,不禁有些尴尬,但还是将鬼医引向二楼,而就目前行走轨迹而言,待到了楼梯燕山会走在外侧,届时走在内侧的人自是鬼医东方仁,由此可见燕山对鬼医之恭敬。
鬼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发一语,跟随燕山之际他心中亦有盘算:这小罗倒是谦恭有礼,且为人细心,是个好苗子。
待上了楼,燕山将鬼医引向自己房间,道:“二楼不如一楼宽敞,多是金乌门住客,天字间有我两位朋友,也就是中了尸毒等待前辈救治之人。我也住在天字间,前辈来此劳顿,可先在我屋内小歇,晚辈奉茶相待,再给前辈说下他们二人的不同症状。”
“奉茶就免了,老朽与你先人相识,你无需如此拘谨。你身上沉疴,是七伤拳所致,你当年虽以内元将伤气压下,又调息治疗,且辅以丹药化解伤势,可伤势好医,伤气难解。多年来,伤气已融于血液,游走于四肢百骸,这是你体内沉疴不散的主要原因。好在当年你敌手这门功夫不到家,不然轻则残废,重则毙命,就不止功夫不能精进这么简单了。”
“实不相瞒,四年前我往吐蕃国追杀江洋大盗吴日天,此人曾是崆峒派门人,但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多年辗转宋、辽、西夏三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后逃至吐蕃。那时我虽将此贼人挑于枪下,却因七伤拳伤休歇数日,后渐渐调养好了身体,便未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四年里,武功招式愈加熟练,可修为却一直停滞不前。若非鬼医前辈指出,恐怕至今仍蒙在鼓里。”
话甫落,燕山已将鬼医引至自己屋前,随即推门将鬼医让了进去:“鬼医前辈,请!”
鬼医缓缓走入屋子,燕山紧遂其后,且故意留门。如今客栈大厅空无一人,只留下地面那几小滩尿渍,而金乌门人或龙渊、菲儿回来,上楼便能观得燕山房门开着,从而可侧面猜出医者所在。
燕山与鬼医相对而坐,出于对长者的尊敬,燕山为鬼医倒了一茶盏白水,随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鬼医尚未得见汐柔、冥罡,现下只是施救前稍作了解,接着燕山为鬼医大致阐述了二人不同毒患与糯米防毒的措施。
鬼医活了几百载,自是细心如尘之人,透过燕山的表情,遂察觉出燕山心中焦切,已然了解燕山与汐柔非是朋友那么简单。
鬼医本便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加之又与燕山先人相识,对燕山便如同对自己晚辈,自会出手相助。燕山如今得鬼医援手,汐柔之命阎王难索,区区兑泽煞变,任其有百般变化,也终将在鬼医妙手下化作浮沫。
汐柔、冥罡所中之毒后续自有对策,然燕山体内沉疴却令鬼医咋舌不已。非是沉疴不能化解,而是燕山一直未开口提及。
鬼医思绪片刻,终是开口道:“小罗,你体内七伤拳沉疴是你武功不得精进之因,你应知我可治此旧伤。老朽也是奇怪,其他人都求着我治疗,而你却好像不怎么当回事。这是何故?”
“鬼医前辈见谅,在下朋友身中尸毒需要救治,能遇到前辈已是万幸,求得前辈为他们疗毒保命已是不易,何况鬼医前辈还为燕山拔出毒根,这些燕山都铭记于心,所以也不好意思再提要求。虽有伤气,可平常对燕山没有影响,若前辈不提,我尚不知此事。再者,前辈为他们疗毒期间,想必会逗留数日,若能为我疗伤,燕山总有机会,届时再求前辈,也不显突兀。倘若前辈无心救治,这段时间燕山也能看出,那样也无妨,毕竟能救助燕山的两位朋友已很是感激了。”
燕山之言流露恳切,虽是以退为进,但态度上极为诚恳,亦展现出其沉稳心思。鬼医观之周天吐纳,见得燕山内息运转如常,自知其言字字为真,也正是这一番话,方令鬼医对之青眼有加。
“也罢!”
鬼医一声长叹,随后从左袖中递出一本泛黄古书,并示意燕山接下此物。燕山不明所以,可出于对眼前老者之敬畏,随即接过递来之物。也幸亏现下四处无人,不然这本泛黄古书难免会引来有心人觊觎。
《洗髓经》赫然入眼,使得燕山一时愕然。燕山自知此物乃是少室山少林上乘功法,名气虽不比《易筋经》,却也是与之齐名的至宝。
“前辈这是?”
惊愕未消,燕山只闻鬼医肺腑之语:“正如你所见,这是《洗髓经》手抄本,百年前老朽曾在少林与觉衍禅师论道。在此期间老朽亦参悟佛法,并在禅师允许下抄了这本《洗髓经》。如今禅师早已涅槃,禅师生前也曾交待过:此功法可传于有缘人。可惜这百年来老朽所救治之人多是百姓,纵有救治武林之人,也没你这样的心性,他们练这门功夫也不一定能练成。这天底下,只为自己考虑的人太多,懂得为身边之人考虑的太少,你虽有想治疗沉疴之心,可你首先想到的是你那两位朋友的安危,听你刚才言语,可见颇具城府,但观你之气,也没有算计。这《洗髓经》与你有缘,老朽决定将之传授于你,这也算是你先人庇佑。你先收好了,待会人都回来了怕人多眼杂。”
燕山闻言,将《洗髓经》纳入怀中,只是现下得了至宝他有些发懵,甚至连道谢的话也未讲。此番幸运,亦是因果,日后燕山勤加练习,假日时日必沉疴化尽,从而修为日进千里,遂跻身一流高手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