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坐在灶台上的钢盆传来“噗噗”的声响，蛋老师赶紧戴上手套，把盆抬到了地上。
我伸头一瞧，却见那纯白雪花煮化的水居然浑浊发黄，碎叶子漂了一层，细沙子沉了一片，看得我恨不能再煮它半小时。
“蛋老师，您确定不是土渣草梗茶？”
“行啦，别太挑了，有的喝不错了！”蛋老师拿着他的小锅，从盆里舀出了大半锅水，倒进了复水米饭里。
我也跟着有样学样，尽量避开水里那些脏东西，泡了一碗“高山雪水饭”。
米饭要泡十五分钟才好，我们趁这工夫灌上了保温壶，又用热水好好擦了擦身，我还提前接好了刷牙的水。
“我再去弄点雪！”我见水剩的不多，就想着再化些雪水备用。刚好盆里的水能加速雪的融化，第二盆水应该能烧得快一点了。
“也好。你记得把雪压实，那样化得才快，也能多融点水出来。”出门前蛋老师还不忘叮嘱我一句。
我随口应了一声，就端着盆出去了。走了没几步，我又见着了那件摊在地上的衣服。
想想刚才看到的诡异笑容，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便本能地绕开了它。
拿小铲子挖雪的时候，我还一直不敢背对着那件衣服，生怕它会突然扑过来把我活活掐死。
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雾也散了，只是风还很大。
我以最快的速度装好满满一盆子雪，加快脚步往回赶。
刚走到破庙门口，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像极了衣服飘在风里的声音。
“我靠，那‘吊死鬼’又来索命了？”我被吓得汗毛直竖，当即飞起一脚踹开木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内。
正在喝水的蛋老师被我这一番操作吓得差点一口水呛死过去，他放下水杯，忙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刚想回答，却听后面有什么东西掠过了破庙门口。我以为是那“吊死鬼”追了过来，忙喊蛋老师救命。
“救你个头！”蛋老师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句，“一只白毛野鸡都能把你吓成这样，算不算男人啊！”
“野鸡？”我愣了一下，忽闻外面传来了一声奇怪的鸟叫。
那叫声确跟家养的母鸡有几分相像，但比母鸡的声音要洪亮很多。
我壮着胆子扭头一看，门口已经没了野鸡的踪影，而那件衣则一直“趴”在原地没有动过，这么看来，我还真的是自己吓自己了。
“蛋老师，你说这是只野鸡？那它会不会就是上次抢你蘑菇的那个？”不知为何，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个想法，嘴一秃噜就说了出来。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一听我那话，他的火气一下就蹿上来了，非要拿上一点米饭出去给野鸡下绊子。
“别呀！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可别冲动啊！那玩意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抓不得！”
但气头上的蛋老师全然没有理会我的劝告，只是让我在屋里看着烧水，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也不知道他咋就还有这么好的体力。
算计着时间，复水米饭应该泡好了。
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也等不及跟蛋老师共进晚餐了，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这个土豆牛肉饭可以说是我的最爱，无论味道还是价格，都称得上是冻干食品里的最优选了。
唯一的缺点是量有点少，饱腹感多少差了一些。
但配合一些牛肉干和干奶酪，这一餐在野外也算是吃得挺好。
“呦，吃上啦！”蛋老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庙里。
“嗯！你那饭应该也熟了，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我瞄了眼挂在包上的温度计，虽然房间里生了炉火，但土炕这边的气温还是只有0℃左右，谈不上暖和。
“好，吃饭！”蛋老师拿起叉勺，恨恨地说道：“明天咱们不走，就在这烤野鸡吃！”
“哦。”见他还在气头上，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管低下头专心干饭。
等到吃饱喝足，我又看了看时间，居然还不到晚上八点。
可外面的天空早就漆黑一片，这里没网没电，除了睡觉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
稍稍松了松肩膀和后背，我只觉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一天的疲惫终于压垮了我的神经。
“蛋老师，我先睡了啊！”
“好。”正在做笔记的蛋老师把灯光调暗了一档，看样子他还要再接着忙活一阵。
考虑到那些柴火应该坚持不到天亮，我的“无底睡袋”又罩不住脑袋和脖子，我便穿上羽绒服，戴好帽子，然后才安心钻进了调整好的睡袋里。
也许是太久没有用过睡袋的缘故，睡觉的时候我一直有点不舒服。尤其是到了后半夜，我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动。
“难道是蛋老师起夜了？”我心里这么想着，感觉自己也有了点尿意，便摸到了放在一旁的头灯，准备下炕。
为了保护已经适应了黑暗环境的夜间视力，我只打开了红色辅灯。
身边的一切物体都在红光的照耀下变得阴森诡异，但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钻出了睡袋。
“咦？什么情况？”我正要穿鞋，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头灯的光线像是被吞噬了一样，徒有红光，却完全照不亮任何东西。
我低下头，想按亮头灯的主灯，却一眼看到了这片黑暗的边缘——它悬浮在地面之上，像一张飘舞的幕布遮挡在我的面前。
我本能地将视线向上方延伸，竟与一张模糊的面容无声对视。
强大的压迫感瞬间袭来，我的喉咙骤然收紧，胸口更是压抑得难受，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红灯微亮，映出脸颊的轮廓，我听到它嘴里轻声呼唤着“小晖”，并向我露出赤红色的微笑。
我蓦然想起，这不正是先前那个“吊死鬼”的模样！
现在的我既喊不出声音，也动不了身子，就算拼尽全力闭上眼皮，面前的一切还是照样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堪忍受这强烈的恐惧，便在心里怒骂起了对方的八辈祖宗。
大概是被我骂得烦了，那个“吊死鬼”突然向后瞬移了老远，随着“幕布”的远去，大片的阳光和雪花撒在了我的身边。
那股压迫感渐渐淡去，我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雪山脚下，金色的晨曦点燃长矛般的峰顶，恍然是一幅日照金山的画卷。
“是梦？”小文听我讲得入了迷，忍不住插了句嘴。
“嗯，是梦。”我仔细回想着梦境的内容，只觉得那地方有些似曾相识。
“嘶……南迦巴瓦？”我一下记起了蛋老师发来的照片。
“什么？”小文没听清楚。
“哦，没什么！”我随口搪塞了过去，“我接着给你讲啊！”
再次回到当初的记忆，阵阵轰鸣响彻整个山谷。
眼前的画面碎裂崩塌，我猛然醒转在了自己的睡袋里，耳边满满的都是蛋老师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就跟那跑车引擎差不多。
我在野外向来警觉，可今天竟然能在这样的呼噜声中睡着，看样是真的累惨了。
我坐起身来，炉灶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屋内的温度恐怕已经跌至零下了。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戴上头灯想出去上个厕所，却听到一阵石头震动的声响。
我吓得赶紧打开头灯，将明亮的光束投向声源的位置——只见那座供奉着格萨尔王的神台居然抖个不停，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蹦出来了！
蛋老师的呼噜声戛然而止，想来也是发现了那边的动静。
一秒之后，挂在房梁上的Led灯条亮起，我俩默契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同时各自抄起放在墙角的登山杖，准备对付那个即将出现的东西。
“吱吱，吱吱……”神台底下钻出来一大群黑乎乎的老鼠。
它们不愿暴露在灯光下，便四散着遁入了墙壁的缝隙。
“哎我去，好大的耗子！”
这里的耗子实在太多了，有几只还特别巨大，体格都快赶上猫了！
它们在神台脚下使劲地钻，竟生生把看起来足有几百斤重的石台给稍微转了个面！
那格萨尔王神像的后背也随之露出一点，借着头灯，我隐约看到神像背面好像还画着另外一张黑色脸膛，只是还不待我看个清楚，那神台又被耗子转了回去。
我又怕惊惹了它们，不敢再靠近神台，只能坐在炕上胡思乱想。
蛋老师被这些装神弄鬼的耗子气个半死，不禁大声骂道：“妈的，这鬼地方太邪门了！不是挂衣服就是闹耗子，活人都能给吓死喽！”
经历了刚才的两轮惊吓，我的困意算是彻底没了。
看了看手表，我也差不多睡了八九个小时，够本了。
“不睡了？”蛋老师看我迟迟没有钻回睡袋的意思，便收回了准备关灯的手。
“嗯，睡不着了。”我随手按灭了头灯，“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件衣服又来找我了。”
“哈哈！你还在怕那个衣服啊！”
“是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挂个衣服在那，什么人弄的啊？”
“这个嘛，其实是秦岭一带的风俗。”
“什么风俗？拿衣服扮鬼吗？”我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两声。
“那倒不至于！”他冲我摆了摆手。
“那挂这衣服又是为啥？”
“这个事吧，我听过两个说法。其一呢，是说有些心善的人家会拿一两件不穿的棉衣棉袄啥的挂在拜庙的路上，万一有人在附近走失了，总不至于在大山沟沟里被活活冻死。”
“哦，这么说来倒是好事啊！那其二呢？”
“其二嘛，这个说法就有那么点阴暗了。
据传当地有个土方，如果家里有人生重病不好治，那就取病人穿过的一件旧衣服挂在山路上，如果被人捡走穿了去，那这病就会过给捡衣服的人，而衣服原本的主人就能很快康复。”
“这……这是有点太那个了哈！”
“是啊，两种说法完全是两码事，就看你愿意信哪个了。”说罢，蛋老师又坐起来点了根烟。
“那你信哪个？”
蛋老师看了我一眼，一口气把烟头的火光抽得亮亮的，“我嘛，各信一半！”
“啥意思？”这也能对半劈的吗？
“我觉着啊，其实是有人家里招了灾病，然后家人为了给病人祈福，就拿件旧棉袄挂在拜庙的山路上，万一有人用到了，那就是在神仙面前积了一件功德，能让病人早点康复。”
“好想法！”我冲着他点了点头，“就是听起来有些功利。”
“谁说不是呢！可咱们小老百姓求神拜佛又是图的啥？不就是求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吗！”
“可这真有用吗？您瞅那些个满天神佛，看起来是在庙里头吃着供奉，那说穿了不也就是一块泥巴前面摆了根香？”
“哈哈哈哈！你小子真是……哈哈哈哈！”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你真以为所有来拜庙的都是真信这些鬼神的吗？我跟你讲啊，其实这些拜庙的人多半都明白你说的道理，而且是非常明白、特别明白。他们进庙，只是纯粹为了求一个心安罢了。”
“呵，有什么用呢？”我摇着头苦笑了一声。
“客观来讲，是没什么用。但是啊，人心是需要哄的，是需要慰藉的！不然为啥那些天主教的教堂里要弄个告解室嘞？从这一点上讲，人性啊，有时候真的是相通的。”
“这样啊……”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天亮还早呢，不管你睡不睡得着，我都建议你好好在炕上躺会儿。咱们今天还要再上一次山脊，万一体力不够就麻烦了！”
“好吧。对了，咱们是不是要把食物放好啊，可别叫那些耗子啃了去！”
“对哦！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蛋老师一拍脑门，磕掉了好些烟灰。
我赶紧把吃的东西都塞回袋子里，再用挡风板和铝锅扣好，摆在俩人中间，不给那些大黑耗子们留一丝机会。
“下回我高低带个熊罐，到时候别说耗子了，就是狗熊也奈何不了我！”蛋老师一边收拾着，一边在那碎碎念。
“冬天进山怕狗熊干啥？”
“理倒是这个理，可万一那个荧光果冻菇冬天长不出来可咋办？我还不是要夏天来！”
“啥菇？”
“荧-光-果-冻-菇-！”蛋老师拖着长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呦呵，这还没采到标本呢，就连名字都给起好了？“您就不怕那是个体变异？”
“不怕！大不了我努力一把，争取人工繁育一个品种呗！而且既然它已经出现了两次，那就很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