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阴差阳错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5524字 发布时间:2022-12-27

杨越随壬辰的商队同行,途径沙岭驿站。

陈昭令被将军安插到此驿站做拨什库,掌管驿站钱粮。宁古塔与乌喇之间的军务往来愈发频繁,巴海在两地间又建了三五处驿站,站丁多为三藩被俘的兵将,随着战事的进展,不断有流犯遣来。

见杨越和壬辰同行前来,昭令尽心款待。杨越见他已不似在官庄劳役时愁苦,拍着他肩膀说道:“贤侄有今日,全有赖你师在将军前美言,定当好好珍惜。”

昭令也喜形于色,小声对杨越说道:“不瞒玛法,小侄当前还有一桩好事。”

杨越捋须笑道:“哦?那让老夫猜猜,难道是安大人恩准了你与格格的亲事?”

昭令又面露苦色,说道:“哪会有这么容易!是安琪格动用了他爹的关系,将小侄充调到盛京谋个临时的差使,估计不久便要去奉天府上任。”

杨越心知定是安琪格又磨着他爹,才将昭令调离此地。这位安大人向来固执,对晚辈后生们倒也关照,哪知轮到嫁女,却终究不肯迈出这一步。

他宽慰道:“好哇,那也是大喜事一桩!有才之人,定不会埋没,早晚将有出头之日。格格对你真是一往情深啊。相信你们是好事多磨,当你在盛京干出一番事业,安大人定当对你另眼相看。”

昭令又喜上眉梢,“但愿如此,借玛法吉言。”

壬辰又想起前事,劝诫道:“有了前车之鉴,此事未成之前,切不可再向他人说起…”

昭令多谢壬辰善言提醒,谨记在心。

正说话时,驿站外车马喧哗,从乌喇将军衙门处又发来一拨流犯。

为首那人面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驿站里有先遣的降卒见到此人,都肃然起敬,口称将军。曾经军中等级严明,此时虽同为流犯,称谓却一时难改。

昭令忙放下手中活计,与驿官一块儿,将几个流犯一一核对造册。疤面将军虽是犯人之身,但仍一脸骄横,怨气颇深,口里不住骂道:“可惜爷爷没战死在沙场,却要在这苦寒之地荒度余生。”

有站丁善言提醒:“将军说话小心些,这里可不比咱军中,千万别让那驿官听到。”

疤面男子反倒张大了嗓门:“怕他个鸟!大不了是一死,也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这般鸟气强!”

杨越听声音如此耳熟,看此人又如此面善,却一时难以忆起,他走出来朗声道:“壮士既来之,则安之。若说这宁古塔苦寒,确是实话,不过,比起我们刚来的时候,可享福多喽,那时候才真称得上苦寒无比呢!若说鸟不拉屎,更有失公允。这里虽然是化外之地,你可知道,山林里却到处是宝,遍地奇珍异草,鸟肥兽壮,远非我南方可比。”

疤面将军见冒出这一老者,说话如此率真,又满是豪气,顿生敬畏。怔怔地端详了片刻,忽飞奔到杨越跟前,伏身拜倒,口中连称世伯。

见杨越一脸茫然,他痛哭流涕道:“伯父好生健忘!我是林老板的侄子林玉啊!”

杨越再仔细端详,方恍然大悟。再见到故人,杨越更有万般感慨袭来。

一壶酌酒,倒不尽心酸往事,人间悲凉。

林玉此番遭遣是因兵败被俘。时隔多年,他也终难逃歹运。谈起三藩战事,他更是一脸无奈。

当年长江之役战败后,林玉随郑成功退走海上。郑成功死后,其子郑经接过了旗帜,盘踞在台湾。林玉跟随郑成功多年,历经大小战役,颇得郑家信任,被任命为郑经的裨将。   

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起兵反清之时,耿精忠遣人到台湾请求郑军援助,郑军从台湾出发,进入厦门。 然而,郑军到达后,耿精忠却以郑军兵马不过万、战船不足百为由,将之前的盟约置若罔闻。郑经趁乱占领海澄、同安、泉州、漳州等地。耿、郑之间反目成仇。

此时黄悟已死。漳州守将,第二代海澄公黄芳度誓死不降,举兵反抗。为了报黄悟毁自家祖坟之仇,郑经亲自攻陷漳州,黄芳度投井自尽。郑经捞出他尸首,毁尸泄愤,仍难解心头大恨,又率众掘开黄悟的坟墓,愤然戮尸,将黄家三十余口杀个鸡犬不留,又将其留在漳州的族人全部处死,宗祠夷为平地。   

后耿精忠投降清朝,康熙恩准留其靖南王爵,从征剿灭郑经,以功赎罪。郑经面对清军主力与耿精忠的夹击,节节败北,兵败于福州,辖地也相继失守,只得弃厦门,退回台湾。

此战中,林玉在福州乌龙江被清军俘获。与其他受降的将士,一同遣戍宁古塔。

杨越闻听后,叹道:“观其一斑,可窥全豹。此次三藩造反,彼此间仍是相互倾轧,看来终究还是一场闹剧,失败只是时间的早晚。”

林玉说道:“伯父所言极是。若众人齐心,我汉家江山岂会落得如此境地!那三藩之主,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都是当年投靠满清的奸贼。吴三桂亲手诛杀了永历帝,现在竟又腆颜打起了朱家的旗号,天下有谁会信服于他?”

杨越道:“只是苦了天下百姓。连年征战,朝廷穷兵黩武,百姓已不堪重负。只愿这场战火能早日平息…”

商队又徐徐起行,林玉目送着杨越远去,思绪又回到了江南,长江之战的隆隆炮火还在耳边作响,叔叔与魏耕、杨越、六公子等义士们为了大业,前仆后继,如今想来,就仿佛在昨天。当年气吞山河,同仇敌忾的日子将再不复返,伴之而来的,是今后这漫长的苦寒和永无出头。林玉望着天边黑压压袭来的一片乌云,仰天长叹。

 

久违的三义胡同,深巷里仍是酒香弥漫,沁人心脾。怀仁第一次感受到,这扑面的气息竟令自己如此踏实。

叔侄倆全身回到盛京,将此行遭遇悉数禀告魏乔,魏乔叹道:“李桢真是命不该绝!谁会想到参豆子竟会失忆!那九条冤魂就此沉冤地下,为什么上天总是护佑那些恶徒?”

怀仁忙着洗却身上的尘土,换上一套崭新的褂子。一晃与顺姬分别月余,不知她是否也是这般思念自己?

他打算一履和顺姬的约定,将李桢的恶事都一一相告,再与她一道向府尹求亲。

信步来到高府阁楼下,怀仁又铆足了劲吹响口哨,而窗子却没有应声而开,他又在楼下徘徊良久,始终未见回应,只好失望而归。

接连两日都是如此,怀仁终于忍不住叩响了高府的大门。开门的是高府的家丁,他告知,小姐随夫人去千山寺上香还愿去了,出门已有几天,估计近两日便能回来,怀仁只得回烧锅中静侯。

隔了几日,怀仁又去高府,迎面正赶上商秋野从里面出来。

怀仁早厌倦了他那副嘴脸,老远就想避开,商秋野却主动迎了上来,对怀仁道:“你也来找顺姬?”

怀仁懒得搭理。商竟不顾没趣,说道:“顺姬昨日已经回来了。她和伯母连日来舟车劳顿,现刚又躺下歇息了。”

怀仁见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怒从心起,道:“顺姬是我的,你以后离她远点,少再纠缠她!”

商秋野脸色也变了模样:“你以为一时迷惑了顺姬就能了事,你别忘了,她的婚嫁得由着府尹!府尹早拿我当儿子待,怎会向着你?”

怀仁轻蔑地还道:“顺姬心善不忍道破你,我可不像她这般心慈!当世人都知道你是冒名顶替,看他们会如何看你!”

商秋野被一语戳中要害,一时讷讷呆住。见怀仁拔腿欲走,商秋野高声说道:“我告诉你,顺姬已有别的相好,你却还蒙在鼓里!”

怀仁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怒,回身照他面门就是一拳,商登时被打个跟头。

怀仁怒指他道:“我的事可以不与你计较,但绝不许你辱没顺姬!敢说她坏话,信不信我打死你!”

这一拳打的着实不轻,商秋野起身擦了擦血红的嘴角,倒露出匪夷所思的狞笑:“怀仁啊,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被骗,被人玩了还浑然不知!我说的句句是实,你若是不信,你今晚去小沿河的亭下自己去看!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去你妈的!”怀仁又是一拳将他掀翻,商倒在地上不断呻吟。

怀仁抬眼望向阁楼,还是窗扇紧闭。他踌躇片刻,撇开商秋野,兀自走开,一路左思右想,心情凌乱。“怎么会!顺姬绝不是那样的女人。”

城东南万泉河之畔,有一处凉亭,柳树成荫,幽静清凉,更是人消暑纳凉的好去处。这里,也曾留下过怀仁和顺姬二人的身影。

此时天近傍晚,喧嚣的人群已逐渐散去。怀仁鬼使神差,一路忐忑地向河边走去。借着月色,依稀可见亭中有两个人影,怀仁的心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亭里站着一男一女,女子正是高顺姬。她此刻正趴在男人肩头,嘤嘤哭泣,男人不时地轻拍她的香肩,似在宽慰。

二人说的都是高丽语,内容怀仁不得而知。见两人如此亲密,不由一股醋意陇上心头。

男人面庞冷峻,身型高瘦,正是高丽馆中那神秘男子。他俩卿卿我我地聊了好久,难舍难分,不时还有啜泣声传来。显然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相约在这寂寥的深夜里倾吐衷肠。

怀仁不忍再观望下去,黯然神伤地悄然离开。他无法想象,就在前个月还情深意笃,怎会在这短短一月间,就又和别的男人悱恻缠绵!他实在难以将“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等词句和这个曾在他眼里冰清玉洁、善解人意的姑娘联系在一起,可是铁一般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置疑。

究竟是顺姬早就有相好,还是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另结新欢?怀仁不由自主地想着,不知是如何回到烧锅铺里。

见他这么晚才回来,小宝打趣道:“你这‘坏人’又和高姐姐去哪处玩耍啦?”

怀仁哪还有心和他打诨凑趣,心烦意乱地骂了一句,倒头便睡去。

 聚源永烧锅里,依旧是烟雾缭绕,巷子里四处充斥着酒香,让过往的路人迷醉。

怀仁整天没有出屋,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快,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仿佛身处在云端,又被无情地抛下。他试图用这一碗碗烈酒,将自己灌醒,哪知心火却愈烧愈烈…

烧锅铺来了一位女子来找怀仁,她循着伙计们指引,径身进了屋子。

怀仁睁开惺忪醉眼,又浮现出顺姬婀娜的身影,一把抓住她手:“顺姬!”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这是被哪个女子勾走了魂儿?仔细看看我是谁!”安琪格的一声娇斥将怀仁骂醒。

怀仁猛然醒了神:“格格!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壬辰说你在这烧锅里落了脚,却不想你把自己也泡在酒里!”安琪格言辞犀利,深得其父精髓。

怀仁醉意顿消大半,忙起身洗了把脸,又唤来小宝,帮忙招呼贵客。

安琪格此番来盛京,安琪格此行来盛京,是来为昭令疏通关系,顺便来探望怀仁。

近两年来,大批披甲及军中书记官随军遣到三藩前线,导致陪都盛京的文员出现大量空缺。安琪格便打着父亲的旗号,借此时机将陈昭令充调到盛京,虽只是个应急的临时差使,但毕竟是迈出了难能的一步,以后再加运作,昭令留在盛京也是大有希望。

听说昭令也即将来盛京,怀仁深为之欢喜。安琪格还告诉他昔日窗友的近况,当初宁古塔的七个举子,除了陆文芳在京师翰林院,其余都被吏部充任到盛京各州县。完颜定洲身在刑部任都官,那个昔日笨嘴拙腮的同窗田景园,现就在承德县任县丞。

她见怀仁如此消沉,大失往日神采,一再逼问下,怀仁终于把与高顺姬的事全倒了出来。

格格怒道:“瞧你这般出息!这样一水性杨花女子,你还想她做甚!今日,本姑奶奶再陪你痛饮一番,咱们不醉不归,但过了今日,我不许你再醉酒,更不许再想那贱人,你要给我振作起来!”

“好!今日咱们就一醉方休!”怀仁让小宝去定了本地最有名的“仙香居”,又扯上他一起,为格格接风洗尘。

安琪格离了父亲的管护,早把格格的矜持抛到了脑后,又恢复了一副豪爽做派。她与怀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致浓时,还划起拳来。看得小宝是目瞪口呆,心想,这哪里像官家的小姐,倒更像个绿林女侠。

怀仁最了解格格心思,她平日身在衙府,父亲看管得紧,再加上与昭令好事难圆,自是饱受压抑。现在能为昭令谋一个好的前程,今日又难得遇到旧日窗友,故而不在乎有外人在,痛快淋漓地放肆一回。

小宝哪见过如此豪饮,但在这个爽朗的格格面前,也是不甘示弱。他虽终日在烧锅熏陶,奈何酒量也一如他的武艺一般稀松,始终未有长进。几番下来,很快就酒力不支,迷离地眼看着怀仁与格格还在酣畅地痛饮,赞了句:“格格好酒量!”就趴在桌上醉倒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小宝终于爬起,对酒后之事一概不记得,问怀仁:“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怀仁笑道:“你醉得如一滩烂泥,当然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一向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小宝恨不得将脑袋塞到裤裆里。“这下子丢人丢大发啦,我醉后的丑态岂不都被人看在眼里?”

怀仁说道:“格格的酒量随了他父亲,在宁古塔时便是出了名的,也只有我能勉强与她喝个半斤对八两。倒在她裙下的醉客多不胜数,你又有何难为情?”

小宝仍是羞得满脸通红,早就不见了往日的厚面皮。

“莫非是你看上了人家了?人家可是格格,又早名花有主了。陈昭令可是我要好兄弟…”

小宝默不言声,可过一会又是忍不住好奇地与怀仁打听,问陈昭令到底是何许人也,能令格格对他这样好,真是好有福气。

安琪格的到来,令怀仁的心痛稍有缓解。这几天里,他力尽地主之谊,带着安琪格在盛京四处游览。

这天逛到三官庙前,怀仁不禁又想起往昔痛事。安琪格却嚷嚷着非要进去求签,怀仁不愿扫了她的兴致,还是与她进了庙门。

女人大抵都喜欢为情事求神问卜,以期得到内心安慰,却又对不遂心意的结果满怀排斥。安琪格也不例外,她所得签上题曰:“以若所为,求若所为,犹缘木而鱼也。”

得此下签,安琪格大扫兴致。怀仁安慰道:“事在人为,别相信这些江湖术士的鬼话。”二人缓步出了庙门,怀仁惊见顺姬正在阶下凝视着他!眼里竟泛着泪光,又是四目相对,怀仁腹内一阵翻腾,慌乱无措。

安琪格见状瞪了高顺姬一眼,呼了声:“怀仁!”狠扯他的衣角,怀仁方回转过神来,见顺姬已掩面跑开,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顺姬跑了好久,直到再也跑不动,她瘫坐在地上,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恣意流淌。

这些日子里,她满心期盼着怀仁的归来,窗下的口哨却再未响起。商秋野跑来高府告诉她说,怀仁在宁古塔早就有相好,是副都统的千金,这趟跑乌喇,就是为了与格格重拾旧情。

他一番巧舌,把昭令与格格的情事移花接木到怀仁身上。顺姬恍惚间,他又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在犯傻,人俩现正在城里出双入对儿呢!唉,要说这也不能全怨他,他与格格自小就青梅竹马,论身份尊贵,人家格格是旗人,更是安大人的亲闺女,你又怎能和人家比?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

顺姬断然不肯信,忙跑去烧锅要问个究竟,却扑了空。她想起那日两人求签所得箴语,更觉有一丝不祥,便鬼使神差地游荡到三官庙前,忘神间,果然碰到怀仁与那旗人格格一起,举止亲密。果然印证了商秋野的话。

在那短暂的对视中,她已看到昔日眼里的温情已然不在,从中读到的是迷茫、惶恐甚至还有一丝哀怨。高顺姬奋力地擦了擦泪水,念道:“你这坏人!当年若没遇见你,我根本活不到今天!虽你现在变了心,我终究念着你的好,望你多加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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