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河村又遭受了一次大的山火。
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在人民解放军及地方森林武 警部队,各相邻乡镇村民连续四天四夜的奋战下,才将山火扑灭。此次扑灭山火,共出动四千名人民解放军,一千余名村民,一千多名森林武 警战士,公安干警、消防官兵,还动用了几架直升飞机参与扑火。
大火初起时,老酒挨家挨户组织人员扑火,大多数村民都以各种借口推脱,拒绝上山扑火,更有甚者,还当面顶撞老酒。
当老酒推开村里三贵家大门,让三贵上山打火时,三贵幸灾乐祸地说:“烧得好,全部烧光才好,你们这几年,近处的山都被你们卖光,卖完。现在,你们有本事去叫那些买得起山的人上山打火,莫来叫我们这些穷人。那些有钱人买得起山,买得起地,他们不是办养猪厂就是盖养鸡厂,不是种树就是栽花。人家有钱了,我们这些穷人,平时人家连正眼都懒得看我们一眼。远处的国有山林,你们到处派人设卡设点,明岗暗哨,连根烧火棍都不让砍,烧了的好,反正我又买不起山,又烧不到我家。”
老酒无语,他气愤地走了。
山火初起时,在三里河村北边的山腰上,冒起一股青烟,像一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过了几分钟,火势大了点,火烟像一朵蘑菇云。随着火势的继续扩大和蔓延,巨大的蘑菇云直指云霄。在村里大路上溜达的闲散人,发现了山火,他们在路上观望了一会儿,又回到各自的家里,好像有一件急事需要他们去做。也有人观望了一会儿,笑着说,又烧山火啰。
吃过晚饭,无事可做的祖新在三里河村里的大路上溜达。他小步小步地走着,走出三步,又退回一步,像是在玩某种游戏。当他听到有人呼喊:“烧山火啰……”
祖新停下脚步,抬眼细看,只见山上浓烟翻滚,隐隐可以看见一点红红的火苗夹杂在浓浓的烟雾中。祖新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骂道:“我挨他娘日的,是那个天杀的,哎!……哎!”祖新骂了两声,就往回走,他没心情再在路上溜达,回到了家中。
刚进家门口,祖新又骂起来。
“哎……哎,天杀的,好人不当道啰,年年火烧山。”
祖新骂完,走上木楼,他伫立在木窗旁,看了很久的山火。红彤彤的火苗,如同飘扬的旗帜。老酒还在村里挨家挨户的上门通知上山扑火。村子中央的大路上,已聚集了二十几个人,多为年长的男人和中年女人。老酒从秀芹家门口经过时,秀芹的大门洞开着。秀芹问:“要干什么去?”老酒不耐烦地说:“要组织人上山打火。”秀芹说:“我也要去。”老酒说:“你不要去啦,你岁数大了。”老酒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家。
老酒一连去了五六家,都没人在家,报以他的是几声狗吠。老酒来到杨家二嫂家时,杨家二嫂在堂屋里看电视。听到老酒的呼喊,杨家二嫂从堂屋里走出来给老酒开门。杨家二嫂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要是换做平日,老酒定会调侃几句。
老酒说:“打火。”
杨家二嫂问:“打什么火?”
老酒大声说:“大火都烧到家门口了。”
老酒丢下一句话,又心急火燎赶往下一家。杨家二嫂走出院子,站在家门口四处张望,只见三里河北边的山上,铅灰色的烟雾铺天盖地。
“么……啊咩咩!咋这个大呢火,是哪个杂 种呢,放呢火。”
杨家二嫂脸有失色,她折身回家,换了一下衣服,走出家门,来到村里的大路上。村里的大路上,人员增加到三十几个。杨家二嫂打趣了一句:“这么大个村子,上百户人家,几百号人口,光靠我们几个,打什么火。”另一个女人积极附和:“就是,光靠我们这几个人,能干什么。”
秀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山火,口中念念有词:“年世不好,年世不好,不供菩萨,不敬香灯。也好,也好,烧烧山,往后背烧柴就方便啰,柴背回家就可以烧,就是黑点。”
晚上,三里河村的北面山上,半边天空红冉冉的,呼啸的火苗仿佛一条巨大的火龙,游走在夜空。
村委会的广播喇叭不停地叫唤:“通知,通知,所有村民听好,马上上山打火,马上上山打火,各自备带砍刀,上山砍隔火带。再通知一遍……”
在各处上班的村民陆续回来,老酒又挨家挨户叫了一遍。从各处赶来的人陆续上山,三里河村热闹了起来。警车、消防车、各级政府的车挤挤满满地停在村里的各处角落。
第二天,村里的男劳力被全部安排到山上打火,女人们上山送水送饭、送干粮。整个三里河遍山遍野到处是人。由于火势猛烈,只能在离火源较远的地方砍隔火带。一条条隔火带砍开,又被山火一次次突围,二十米宽的隔火带不行,又砍三十米、四十米宽的。群山之间,一条条隔火带交错着,宛如一条条宽阔的大道,远远看着,仿佛大地的一道道伤口。
挨近第三天傍晚,双琴和杨家二嫂各自背着一箩筐快餐盒饭穿过田野,来到山脚一处田垄上休息。双琴和杨家二嫂跟其它村妇一样,已经背了两天两夜的水和饭,整个人精疲力竭。她俩的头上,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碳屑。田野里,浅浅的麦苗,绿油油的油菜,落上了一层黑灰。
“昨晚洗了个澡,全身都是黑的,”双琴说着,拢了拢散开的头发,她把头发打了个发髻。举手时,可以看见她黑乎乎的袖口,袖口处是微微泛黑的手背。
老酒带着几个男人冲下山来,他们蓬头垢面,黑黑的脸膛,黑黑的手脚。
“先给我们一盒,一夜没睡了,今天从早就干到这个时候,还没休息一下,是哪个狗杂 种烧的山火,抓到一定要活剥了他的皮,老子才解恨。”老酒边骂边喘粗气,他接过杨家二嫂递给他的盒饭,大吃起来。
“等我们吃完饭,和我们一起上山,”老酒说。
“我听说昨晚有一会儿,火全部打熄了,后来不知是谁,又在山后面点火,给有这回事?”双琴问。不问不打紧,这一问,老酒更来气,连同其它几个男人都跟着骂起来。
“这种人要处以极刑,像古时候一样,”老酒恶骂。
“太不应该了,几十年才长得起来。”
“这种人要重罚,查出来,判他家子子孙孙都在山上种树。”
“要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一家老小,丢到山上全部烧死。”
“如果说,第一次是无意的。第二次肯定就是有人趁夜黑,趁人多,故意放的火。你们想想看,相隔着几座山,就是死灰复燃,也不可能再烧到那几座山上。”杨家二嫂确信地说。
吃完饭,老酒带着一行人又上山。
一条新开挖的便道,被踩成了一条光滑的山道。老酒一行人在便道上走着,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杨家二嫂已经摔倒在地,箩筐里的快餐盒滚了一地。杨家二嫂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叫痛,强忍着,试图爬起来。老酒本能地双手插进杨家二嫂的胳膊窝,把杨家二嫂扶起来。那一刻,老酒确定,他已触碰到杨家二嫂乳罩的边缘。要是再进半个手指的距离,他便可触摸到杨家二嫂的奶子。老酒松开手,杨家二嫂强忍着,踮着脚,将身体挪到一颗树下。
“双琴,你俩先回去,把你的箩筐给我,你扶着她回家休息,背了两天两夜的水饭,也够你们累的了,”老酒冲着双琴说。双琴把箩筐卸下,递给了老酒,扶起杨家二嫂下山。
回来的路上,杨家二嫂感觉两边的乳房隐隐的痛,她在想,老酒在扶她那会儿,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想着想着,杨家二嫂的脸颊就微微潮红。
大火烧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三里河的上空,几架直升机轰隆隆地响着,它们不间断地飞行到邻近的水库里打水灭火。这时,村里有人传出,杨姓老汉杨顺死了,是吃农药死的,山火是他烧地垄引起的。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一连三天,三里河村的大路上,总有一个老头儿若隐若现,忧心忡忡地徘徊在三里河村的大路上,张望着远处的山火兴叹。
经过公安人员的侦查,杨顺老汉烧地垄引起的山火无疑,可以确定山火就是杨顺老汉烧的。但有一点,派出所的民警查不出来,三里河的村民想不明白,黑夜里,为什么在山火扑灭后,相隔几座山的地方,没有被山火烧过的地方又另起山火,并且还同时几处起火。
一大清早,祖新还在卷缩在被窝里。阳光的碎屑从木楼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斑斑点点,整个房间一片狼藉。祖新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瓦檐发愣。他在想是先到山上拾点柴火回来,还是先到别人家地里捡拾点人家不要的辣椒回来。正在祖新举棋不定时,老酒上门来了,老酒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站在门口喊。
“大哥,给有在家?”
祖新听到老酒的喊话,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缓过神来,转了一下眼珠子,确认是老酒在呼唤他。
“大哥,给有在家?”老酒又大声叫唤了一声。
“嗳,嗳,”祖新应声道,他缓慢爬起来,慢慢走下木楼梯。
“有个事找你说一下,”老酒一本正经地说。祖新唬了一下,他木讷地看着老酒。他在想,自己一个五保户,会有什么事,值得村长大清早的跑来。老酒从门口探进身子,四处打量了一下祖新的屋子。屋里凌乱不堪,只有灶台还算收拾得干净。地上摆满了瓶罐,大小不一的纸箱随处可见,纸箱新旧不一,有两个纸箱黑乎乎的,落满了尘灰。
老酒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他看了祖新一眼,祖新的心就紧了一下。
老酒掏出一沓钱来,祖新看了老酒一眼,他不明白老酒要干什么。祖新看到老酒手中的钱,心没先前的紧了,可眼前的一幕,让他更揣摩不着。老酒弯曲着手指,啪啪地数着手中的那一沓钱。祖新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老酒啪啪的数钱声,仿佛一把柔软的梳子,在祖新的心里梳着,他的心又莫名慌乱起来。
“这次石场分红了,每个人都有,每人一份。”
老酒手中的钱,像一束盛开的莲花,煞是好看,祖新觑了一眼,嗓子鼓动了一下,他希望老酒赶快把话讲完。
“考虑你是五保户,平时又没什么经济来源,村委会又多给你一份,一共是八百块钱,其它家每人按四百块钱一人算。”
祖新捏着钱,眼珠子有了光彩。他“嗯,嗯”地点头应答。
“被磷肥厂征用的那座荒山,钱还没清算回来,到时按政策来,你该分得多少,一分都不会少你。平时村里开会,你又不去。”老酒说着,祖新又“嗯,嗯”点了几下头。
“我还要到别家去,你在本子上按个手印。”老酒把印花和本子递给了祖新。祖新端端正正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一个手印。三十几年没有按过手印,祖新有点激动和慎重。老酒离开时,祖新开怀道:“大兄弟,麻烦你,今早磕头碰到天,遇着好人啰。”
早晨的阳光照在祖新蓬松而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布满褶皱的脸盘上。
老酒走后,祖新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祖新没有上山拾柴火,也没到别人家地里捡拾辣子,他到楼上,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穿上,离开了家。
祖新到村里宋屠夫家秤了一块猪肉提着,在村里的大路上走了一圈,他走走停停,似乎要让村里人都看到他祖新买了肉。
路上,祖新遇到了光棍五八。
“大哥,买肉?”五八眨巴着馋眼问。
“嗯,是呢,买点新鲜的,干肉不好吃。”
祖新所指的干肉,就是长年累月被他挂在木窗外的那几块发霉变枯的肉。
“我去买瓶酒,到你那儿,我们两个吃酒。”光棍五八眨巴着一只馋眼,讨好地说。祖新犹豫一下,难为情地说:“嗯,好呢。”
三里河村的大路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光棍和一个四十出头的光棍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光棍提着一坨肉,一个光棍拎着一瓶酒,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俩的身上,逗笑了路过的村里人。
老酒来到杨家二嫂家时,他没喊叫,也没敲门,直接就推开杨家二嫂家院子大门。老酒穿过院子,杨家二嫂正在厨房里忙活。“吓了我一跳,”杨家二嫂说。“大白青天,我又不是鬼,”老酒满脸堆笑。“脚好点没有?”老酒关怀地问。杨家二嫂没搭理,自顾做着手中的活计。
“石场分红了,按政策,你家两个人,一共分得八百块,”老酒说着,掏出了钱,连同笔记本一起递给杨家二嫂。杨家二嫂接过钱,按了手印,笑眯着说:“你们一定捞了不少好处。”
“不要乱讲,”老酒浮动了一下嘴唇,笑着说。
“每天要从石场拉多少石头出去,你怕我不知道,”杨家二嫂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老酒依然笑着说:“人就多,分下来,一人也没多少,再说村委会还要截留一部分,以后修路用。”
老酒离开时,朗声笑问道:“不留我吃顿饭?”
“我怕你家那个把我活吃了呢,”杨家二嫂笑眯着回答。
“就是吃顿饭。”
“改天、改天。”
“改天来吃二妹的茶。”
“滚远点。”
“我还会来呢。嘿嘿……”
老酒和杨家二嫂相互打诨语,语气中有了几分暧昧。老酒走出院子,发出一连串嘿嘿的坏笑。杨家二嫂听在心里,不由得脸又红起来。杨家二嫂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愣,她想起打火时,她摔倒,老酒扶她的那一幕。老酒的十个手指不偏不倚刚好触碰到她奶子的边缘。杨家二嫂想着想着就来气,她不是恨老酒趁人之危,而是恨夺走她丈夫生命的那场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