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令李玄堂心神巨震。三人纷纷向门后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姑娘已是怔住，不敢有所动作。燕九孤待看清这姑娘真容后，脸上先是不解紧接着便哭笑不得，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这姑娘刚走了几步，又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回头关好了庙门这才大步走来。
燕九孤将自己的竹席拿来，铺在地上，小姑娘见状道：“先生，不用这么麻烦……”“地上灰尘多，别把衣服弄脏了。”燕九孤打断了她的话，又拍了拍竹席，示意坐下。李玄堂略作打量，只见这姑娘应该不比他大多少，鬅松云鬓，插着一枝青玉簪，白布袍笼着身体，淡黄软袜衬弓鞋，皮肤略显麦色，貌若海棠，天生一副好姿态。只是男女有别，非礼勿视，李玄堂随即扭过头来。
老化子本不在意，扫了几眼便兀自喝酒。但喝酒时手却突然悬在半空中，似乎若有所悟，放下了酒葫芦，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个姑娘一番。“这般琉璃破碎之神态，倒是颇像我初见南……”“对，我也这么觉得。”燕九孤说完缄默了片刻，目光更显深邃，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老化子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虽已记不得，但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也不愿再有所瓜葛——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或许吧，”燕九孤眼神黯淡，“找去又能怎样？我命中注定奔波四海，现在多好，痛苦的回忆不再显现。轩辕静和李朔都是江湖上的第一等人物，他们在，她定无忧无虑的。这样多好……”
老化子闻言，沉默良久，又是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陈年往事便不提了，你且说说这个小姑娘是哪位，你又为何来青霞镇。”
燕九孤看向她，似乎在征得同意，小姑娘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九孤这才道：“前段阵子闲来无事，便去湘西苗疆五毒教看了看那几位老朋友。临了返程时路过了一个叫作‘水同村’的小镇子。我看天色不早，便在村中寻了个客店意欲对付一晚。
“正在房中歇息时，突然听得街上敲锣打鼓，唢呐齐鸣，凑近窗户一瞧更是张灯结彩，整个镇子都是亮堂堂的。心中便疑惑，找着店家一问，才道今个正是镇中富商薛老皮长子薛诚富大婚的日子。我本想着就此回房去，却无意发现客店中一桌上有个老婆婆正掩面低声抽泣。打听了才知道是那薛诚富的岳母孟氏。这孟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三岁丧父，好在儿子身强力壮，女儿又懂事，能分担些家务，这日子倒也算过得下去。
“怎奈好景不长，孟女的哥哥被人怂恿染上了赌瘾，欠了薛家不少钱，赔光了家里所有能用的东西。到最后，薛老皮便提议说将孟女许配给他儿子，从此结为亲家，这事便一笔勾销了。但谁能想到这哥哥虽然是个赌鬼，却还未人性俱失，坚决不肯。便被薛老皮带人打死。并打算让儿子强娶孟女。
“我听后自然也是唏嘘不已，于是上前宽慰了那老婆婆几句。无意中竟然得知这薛老皮之子薛诚贵好吸食人血，原先已娶过三房，都是被吸尽人血而死的，为何要再娶自然是不言而喻。我惊愕之余并不敢轻信，又急忙走访了几位镇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坐实了此事。并且从他们的描述中，我预感到薛诚贵极有可能在修炼一种邪性极强的功法，当下便决定解决了这毒瘤。
“只是当时算算时间已在拜堂，若再晚一步，待入了洞房孟女定遭毒手，便运起内力施展轻功赶去。好在及时，并未铸就大祸。我找到了洞房，纵身一跃跳到房梁之上兀自等待。估摸着一炷香的光景，薛诚贵果然拉扯着孟女进来。我若此时动手必定万无一失，但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并未完全相信那些人的话语。直到我看到薛诚贵露出獠牙正要吸血，才果断出手一掌结果了那厮。
“随后我将孟女带回孟家，却发觉孟婆婆已经自缢吊死。孟女悲恸欲绝，拿起剪刀便向脖子刺去，我掷出飞蝗石打中手背，剪子脱手，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令兄令堂之死，全是不忍看到孟姑娘命丧虎口，今日孟姑娘之举，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死有何难？但且听在下一言，惟有长活于世间，才是忠孝之举，方令令兄令堂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以慰在天之灵。’话刚至此，薛老皮便带着一帮人寻来，此刻我心中正起万丈无名业火，抄起一旁的菜刀便砍下了薛老皮的项上人头。我高举人头，振臂一呼：‘薛家家主薛老皮已死，还有哪个不识趣的要见阎王爷！？’众人无不大骇，不敢动作。我心中正寻思：何不就此以绝后患？于是带着村中积怨已久的百姓抄了薛家，连带再杀了一个为非作歹的管家，共杀三人，其余一律不予追究。薛家之财产，待为孟家办了丧事后全部分与村中百姓。
“头七之后，正欲离开，忽然想起孟女无亲无故，又是女子，如何生活？便问她可愿跟着我走，孟女跪倒拜谢，我扶起她后又给她起了个名：君吟。正是取孟德诗‘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至于这孟君吟，便是眼前这丫头了。”
“之后我算了算天数，正是故友祭日。他葬在青霞镇，于是我带着丫头来祭扫，之后发现那妖僧的云云你们便已知晓了。”
燕九孤说完，目光怜爱地看了看暗自神伤的孟君吟，从包裹中取出件外衣给她披上。老化子摇摇头，只是喝酒。李玄堂却不住地叹气，泪已从眼角落下。想来同为不幸之家，更易共情吧。
“只是，我不是让你在峨眉县城客栈里等着吗？怎么跑到了这来？”燕九孤忽而笑起，细声问道。
“嗯……”孟君吟挠了挠头，说，“先生客房订太大了，君吟怕破费，所以不愿住，就寻过来了。”
其他三人听后皆是哭笑不得，一扫阴郁。老化子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大腿道：“你还心疼这小子的钱？只要他愿意，富可敌国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平日里抠门得很，你被表现蒙蔽了罢了。”
燕九孤淡淡一笑，解下左脸的半边面具正欲睡去。却见是桃花眼摄人心魄，剑眉英气立显。竟是令李玄堂与孟君吟都看痴了。
“快些睡吧，明早还需赶路。”
又是一宿无话。
次日，天刚黎明，燕九孤将玄堂唤醒吩咐道：“武林一脉息息相通，我与令尊少年时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往后虽不再见，却也是神交已久。今日落难，说什么我也应该将世侄送至镜霜城，方算有个交代。”
未待燕九孤说完，李玄堂已经倒头拜下：“弟子愿留在前辈身边伺候，不再去镜霜城了。”
“不可不可，”燕九孤将玄堂扶起，摇摇头说，“世侄以后必然是做大事的人，留在我身边实在屈才。况且让你去镜霜城还有大用，只是现今不便明说。”
燕九孤说至此处，思索片刻，又道：“此去秦陇，路途遥远。在此期间，若是世侄不嫌，我倒是可以在武功扎基方面略予指点。世侄亦可借此强筋健骨，凝神固气，将来再投天策府，多少总有点好处。”
李玄堂及听燕先生肯先行传授基本功夫，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燕九孤继续说：“所谓武功者，说到底也不过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罢了。武功之所以有高低强弱之分，先天气质固然重要，入手方式和修练过程也不容忽视。习武之人，以气为主，气为神之形，神为灵之表。气不顺则神不正，故心灵涣散，便不得万法，又如何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连这一点基本的耳听目明之道都不能做到，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
“所以说，练气之法实为各门各派，天下武学之根基所在。
“练气功夫，在佛家来说，便是一种禅定。住心于一境，求无碍智慧，以达无明业相、能见相，以至最后的镜相。由明生净，由净生智，由智生慧，由慧而生三千法相，而至有相皆幻，无我无境的境界，便是大成。
“在道家来说，属于炁体吐纳之一种，道家分一天为十二时，自子时至巳时为生炁，自午时至亥时为死炁。死炁之时，行炁无益，故道家有日服六炁可登仙道之说。
“但不管佛家和道家学说如何不同——养气忘形，令目不伤于色，精不漏于耳，空色相以凝神之道却是相通的。
“至于武学招式之类，无非文练、武练、横练三练之法。我一般提倡文练练境，武练练实，横练炼体。不过都是后话，便暂且不说了……”
燕九孤将练气要旨约略解说后，随即传授了玄堂正宗的调身，调息，调心的入门功夫，玄堂凝神一处，记取在心。传授完毕，燕九孤又去叫醒了老化子和孟君吟，准备上路。
“不过你别听燕九孤这小子说的头头是道，他自己可不是这么练出来的。”老化子偷偷凑到李玄堂身边，一脸神秘道。
“呵呵，”燕九孤武艺高强，六识过人，依旧听到了这话，“我并非故意不说，而是我的方法与见地实在不算武学正统。”
“什么老什子正统？”老化子摇头晃脑地说，“那些所谓的武学正统，哪个有你武功高？”
“燕先生，这是？……”李玄堂疑惑道。
“嗯……”燕九孤略作思索，这才微笑道，“武林当中有两个人物，一个是‘斩魁’赵悬，另一个是‘擎天神将’伍召棠，都不是以练气为根基的，却依旧能成为江湖数一数二的人物。以我个人拙见，这正是因为他们‘有境’。”
“有境？”
“没错。这种‘境’指的是在某一时刻突然感悟到的心境，我习惯将它称之为：道。‘道’是一个人精神思想的高度体现，倘若将这种‘道’融入到武学之中，便可将死气沉沉的招式赋予生机，焕发新生活力，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方才说到的赵悬，前半生犹如天煞孤星，几经绝境，从金戈铁马，火窟枪林中觅得一线生机，悟得‘杀道’；伍召棠神力天下无双，虽然鲁莽却从未退却过，正是‘无畏道’。而就算是一些从正统练法入门的高手也是如此，如一代宗师沧远禅师，以杀止杀，悟‘杀生道’；昔日的天下第一，江湖人称‘惊破梦魂第一刀’的傅惊城，飘零半生，又大隐隐于市，悟得‘无为道’。而所谓‘道’虽有大小之别，却无高低之分，也就是不分强弱。”
李玄堂继续问道：“既然不分强弱，那为何会有不同‘道’会有不同区别呢？”
“因为‘道’代表一个人精神思想的高度体现。”燕九孤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带上面具与斗笠，“而人与人之间的境界与格局是不同的，却并无对错。正如天下没有绝对的公理，所谓真相往往是可证伪的一样。但依旧是各有侧重，这种侧重点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思想便造就了不同的‘道’。而人是会成长的，所以思想也会不断变化，在不同的时刻找到合适的‘道’，实际上就是一个‘求我’的过程，找到真正的自己，不迷失在俗世之中，才能激发自身所有的潜力，应对万物。”
“所以说，很多时候心思越简单，越单纯，就越容易找寻到自己的‘道’。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呆子容易成为武林高手的原因。”老化子抠着鼻子说。
“差不多。不过天生七窍玲珑心的人，虽然容易迷失在纷杂的天地之间，但倘若有一天找回了真正的自我，那便是超脱于万物，天下不能与之争锋了。”
李玄堂若有所悟，喃喃自语。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料到，今天的这番交谈，将影响他的一生，更会震撼整个武林。
四人随即动身上路，沿着官道前往峨眉县城。一路谈笑风生，倒也是洽然自得。时至正午，已至城内。燕九孤与老化子去城中置办些途中用品，让玄堂与孟君吟先行寻家客店点菜。二人刚一坐定，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极为洪亮的佛号。
只听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阿弥陀佛——不知这位小檀越从哪里想往哪去啊？”
玄堂回头一看，差一点吓出了声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满脸横肉，手持月牙铲，无恶不作，凶名震天下的赤发妖僧王恶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