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跪在地上的追随者
第二天,卫东换了一套更加笔挺的黑西装,打了一条更加鲜艳的橘黄色领带;夏彤彤身着她那条火红色的长裙,涂过口红的嘴唇更像一朵热烈的火焰。当他们一起走进我们病房的时候,我感觉病房的四壁突然变得更加明亮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蓬荜生辉吧。
当他们款步走进病房的瞬间,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惊异地看着他们。中年男人嘴巴大张,双眼圆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彤彤。突然之间,他像从梦中惊醒一样一把扯掉系在胸前的围嘴,将它捏成一团,遮住口水横流的嘴巴。
“你们这是要去民政局领证吗?”张迪开玩笑说。
“同志,你错了!”夏彤彤模仿电影里的腔调说,“我们这是去革 命!”
“你们去革什么命?”中年男人像大舌头一样吃力地说。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过道里,等着夏彤彤从他身边走过,到我们这边来。
“动员大家一起向医院反映电灯的事。”夏彤彤一边冷冷地说,一边从他面前走过,侧脸看了看他。
“这是好事,好事!”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说。
“那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夏彤彤已经走到我和张迪的病床之间,她背朝中年男人问道。
“愿意,愿意!”中年男人说。
“记上他的名字。”夏彤彤对我说。
“名字就不用记了吧。”中年男人的妻子突然说。她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毛线拖鞋,像个影子一样坐在床头。
“你懂个屁!”中年男人回头朝她吼道。她马上低下头,默默地织她的拖鞋。
“一个病房就不用记了,”我说,“有事我会通知你。”
我们说话的时候,卫东又拿出他的小圆镜,把右边耳朵后一绺有点蓬的头发使劲压了压。
“够帅的了!”张迪说,“看样子今天战果会更丰厚。”
“要是你也换身衣服,”卫东对张迪说,“我们的男性拥护者肯定会倍增!”
“姐姐,快换嘛!”夏彤彤摇着张迪的手说。
“有你足够了!”张迪笑笑说。
“那胡坚换!”夏彤彤冲我嚷道,“你穿上西装也蛮帅的,像个知识分子!”
“怎么说话呢?”张迪假装训她,“人家本来就是知识分子!”
“现在我是病人。”我说,“其他的身份都需要证明。我还是继续穿病服,以病人的身份去动员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感觉心里踏实些。”
“以其他身份动员人家有何不踏实呢?”夏彤彤问。
“感觉在撒谎。”我说。“我曾经拥有过其他身份,但没有一种身份是纯粹的。说直白点,我以前装得太多了。装来装去,一无所有,却落下了这身怪病。现在好了,我实在想不出要是我不装还会丢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可丢的!那好,老子干脆不装了,老子就做个纯粹的病人!”
“你别以为纯粹的病人就这么好当,”张迪说,“你想当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谁不答应?”我问张迪。
“好了好了!”卫东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看了看表说,“你要做病人没人跟你抢,你要穿病服也没人勉强你,只是我希望你精神点,一个无精打采的人谁放心跟随你?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那病歪歪懒洋洋的样子,在我们这支队伍里也不协调。”
“那我可以退出。”我说。我这么说并不是生卫东的气,也并非意气用事。昨天从那个青年的病房出来我就萌生了退出的念头。也许他说得对,关掉电灯确实会让很多人像他那样忘记现有的身份,茫然不知所措。
“不要意气用事,同志!”夏彤彤走过来用她的肩膀触触我的肩膀说,“革 命尚未成功,大家得团结一致!”
“人家胡坚只是不想装,”张迪朝卫东说,“并不是谁都具备你那种表演天赋和表演热情。”
“哇,你们真是夫唱妇随呀!”卫东夸张地大声嚷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爱装?”
“你本来就爱装!”夏彤彤说。
“我也不想装,”卫东愤愤地说,“可是我得活下去,我想活出个人样!”
张迪和夏彤彤还想继续数落卫东,我插嘴说:“除了白痴和婴儿,没有人敢说自己一点都没装。再说人家卫东就是演员,表演是他的职责。”
“总得分清楚台上和台下吧!”夏彤彤白他一眼说,“生活不是演戏,为什么不表现得真实点自然点呢?”
“他是入戏太深了。”张迪说。
“你们都嫌我装。”卫东委屈地说,“好吧,要是我也像你们一样,穿着随便,神情淡漠,萎靡不振,你若对人家说‘希望你们跟随我们去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利’,人家可能以为你说的权利是去投湖呢!”
卫东第一个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中年男人也用他那张合不拢的嘴呵呵地笑起来。他在旁边一直想插话,但插不上,现在他终于逮住了一个可以开口一笑的机会。
中年男人的嘴合不拢,但也张不大,加上他笑得很勉强,他断断续续的笑声疲软而浑浊。
卫东走近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伙计,这件事是你提出来的,才开始你就想撂挑子,不够意思吧?你好意思吗?”
“是我提出的没错,”我说,“但我一开始就声明过,我不适合带领大家做这件事。我意志薄弱,性情懒散,缺乏干革 命必须具备的越挫越勇的乐观和气魄。我跟着你们,只会拖你们的后腿。”
“我也会拖后腿!”张迪犹豫地说。
“你也想退出?”卫东说,“是谁在半夜明晃晃的电灯下辗转难眠?是谁被白炽灯照出了黑眼圈?连你这种深受其害的人都想打退堂鼓,还有谁来做?你会说我来做。你知道我为什么挑头做这件事?我是为了自己吗?我可没有失眠,头上再挂两个一百瓦的灯泡我一样睡得着,睡得香。对我来说,开着灯睡觉和关了灯睡觉没有太大的区别,向医院提出抗议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既然你们信任我,推荐我来领这个头,为了朋友,说大一点,为了广大患者和家属的利益,我愿意勉为其难。但你们不能抛下我,让我孤军奋战呀。”
夏彤彤挽起卫东的手臂,小鸟依人似的靠在他的肩头说:“你放心,我不会抛弃你,我愿永远跟随在你的鞍前马后,唯你马首是瞻!你们两个真不够意思!”
我也感觉我们不够意思。我诚心诚意地说:“我们可以不退出,但你们不要对我们抱太大的希望,权当是陪你们做做伴,说说话。”
卫东面朝我,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胡坚,你知道你最可爱的地方是什么?你最可爱的就是你的率真,还有你身上这种恰到好处的颓废。要是交朋友,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但若要干革 命,你确实百无一用,甚至还会起反作用。”
“不要把人家胡坚说得一钱不值!”夏彤彤说。
“他说的有道理。”我说,“我确实百无一用。”
“你是书生,”张迪温柔地注视着我说,“书生有书生的用。你适合做理论顾问。”
“对,你就当我们的顾问!”夏彤彤说。
“理论顾问要做的,”卫东开玩笑说,“就是给那些需要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会讲道理也是一种本领,一种大本领。”夏彤彤说,“你不会讲道理还要嘲笑人家胡坚!”
“谁说我不会讲道理?”卫东不高兴地说,“我只是讲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大道理。”
“这点你是得向胡坚学。”张迪转向卫东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
“怎么你们全都向着他!”卫东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中年男人突然神经质地冲到卫东面前,双膝一跪,两手紧紧地抓住卫东垂在裤兜一侧的右手。他情绪激动,肥嘟嘟的脸胀得通红,他用一种热切而羞怯的目光仰视着卫东,像发誓一样坚定地说:
“我愿意追随你!”
卫东一时不知所措,他想甩开中年男人的手,但甩不开。他气恼又厌恶地瞪着中年男人。他似乎想骂人,但忍住没骂出来。这让他更恼火。他后退了一步,使劲往后一拽,想抽出自己的手。但中年男人握得太紧,他的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扑倒在地上。幸好他一直抓着卫东的手,又赶紧用膝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才没有倒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卫东压住火气冷冷地说。
中年男人又朝卫东爬了一步,他的胸脯贴着卫东的腿,他的脸几乎埋在卫东的裤裆里,卫东的西装下摆盖住了他的半个脑袋。我们听见他在卫东的下面说:
“我只是想追随你!”
卫东的裤子和西装下摆都起到了隔音效果,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从卫东的裤裆里传出来的,好像不是对卫东说的,而是对卫东的老二说的。看他的样子,仿佛要对卫东口交似的。
卫东又气又窘,满脸通红。夏彤彤和张迪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狗血剧情逗乐了,两人彼此指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中年男人的妻子站在她男人身后,想伸手拉他又不敢,满脸羞愧,急得团团转。老太太也凑过来,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迷惑。
卫东侧过脸瞪了夏彤彤一眼,夏彤彤不理他,笑得更欢畅了。直到卫东朝中年男人的头顶努努嘴,做了一个求她的表情,她才慢慢止住笑,清了清嗓子,用威严的口气说:
“有什么话,放开手,起来说!动不动就下跪,你还算个男人吗?”
中年男人从卫东的裤裆里抬起头来,转过脸恭恭敬敬地看了夏彤彤一眼,脸上竟露出感动的神色,仿佛这么半天他一直在等这句话。他果然马上松开了卫东的手,但一松手他就擦着卫东的裤管扑倒下去了,好在他及时用手撑住,身子还没着地就稳住了。
他一松手,卫东就赶紧逃开,气呼呼地坐在张迪的床上,谁都不理。他不仅生中年男人的气,也生我们的气。他气我们在他陷入窘境的时候没有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不但没有援救他,还拿他取乐。他现在就像一个刚从水沟里爬出来的人,对岸上的观望者满肚子怨气。张迪和夏彤彤看见卫东那副沮丧又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又笑起来。卫东瞪了她们一眼,目光又移到中年男人身上,恶狠狠地看着他。
中年男人虽然稳住没倒下,但还是晃了几下,也许是在地上跪的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了。他的妻子赶紧绕到前面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她怔怔的站着,不知所措。
张迪拉她一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站到她身边。张迪轻声说:
“让他自己起来!”
中年男人仿佛得到了鼓励,他的身子倾向右边,右手着地,慢慢地竖起左腿,将双腿跪变成了单腿跪。稍稍歇了一下,他把身体重心移到左腿上,两手撑着左膝盖,想站起来。但是他站不起来,他的手和脚使不出足够的力气撑起他肥胖的躯体。就算他使出吃奶之力的时候,他的嘴巴也是张着的,他压根儿咬不紧牙关。他开始气喘如牛,额头和鬓角浸出了细细的汗珠。我担心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响,中年男人就会像一堆破布似的瘫倒在地上。
中年男人的妻子羊羔般温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丈夫,大气都不敢出。她看看张迪,又看看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拉他一把。真正让她为难的倒不是张迪的建议,而是丈夫的粗暴蛮横。
从眼下的情形看,丈夫的病情显然是加重了。最初他只是咀嚼肌使不了力,其他方面还算正常。但现在手脚好像也出问题了,如果只是跪的时间长导致手脚麻木,像他这么一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不至于半天爬不起来。
有一会,我们看见中年男人的脸扭曲得很厉害。他的脸很胖,但皮肤松弛,皱纹丛生,就在他奋力挣扎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的脸捏得变了形。他的五官像是突然被塞进了一个狭窄的瓶子,怪模怪样地挤在一起。
要是他再站不起来,再两眼圆睁继续挣扎,说不定他的眼珠就会嘣儿一声蹦出来,咕噜噜地滚到我们脚下。
这时,我们看见夏彤彤从我的床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向中年男人伸出手去。她扶住他的两臂,他的身体不再左右摇晃。
“起来吧。”夏彤彤温柔地说。
夏彤彤在中年男人前面弯下腰,扶住他的腋下,帮了他一把。夏彤彤没有使太大的劲,但他居然站起来了,只是颤颤巍巍的,不大站得稳。他的妻子也赶紧过来,和夏彤彤一起将他扶到他的床上坐下。
自从夏彤彤走向中年男人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痴痴地看着她,本来就合不拢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不时从他的嘴里掉下一股亮晶晶的粘稠的口水,牵丝挂网地垂到他胸前的衣服上。现在他连口水流下来都浑然不觉,夏彤彤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机械得像个木偶。
中年男人在床上坐下后,夏彤彤拍了拍他胖乎乎的脸说:
“真乖!养足精神,马上出发!”
中年男人浑浊的双眼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仿佛从梦中苏醒过来。他侧过脸命令妻子:
“拿出我的西装来!”
他的妻子从床下拉出一个又大又笨拙的旅行箱,打开,从一堆衣物中拿出一套灰色的和一套黑色的西装摆在床上,温声细语地问他:
“穿哪套?”
中年男人看了看卫东,指了指黑色的那套。
他的妻子看了看我们这边,有些为难地说:“现在就换吗?”
“废话!”
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解开病服的纽扣。当他敞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病服的时候,张迪和夏彤彤突然笑起来,我也跟着她们笑。我们看见中年男人肥胖的肚皮上顶着一个鲜艳的红肚兜,肚兜上绣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胖娃娃。中年男人冲我们傻乎乎地笑笑,并得意地摸了摸他的红肚兜。
他的妻子在旁边倒显得有些难为情,轻声问他要不要把肚兜脱了,他摇摇头。她便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件雪白的衬衣,两手拎住衬衣的领子,抖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丈夫穿上。妻子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中年男人像一个乖孩子,她让他伸左手他就伸左手,让他伸右手他就伸右手。
穿好衬衣,接着要换裤子,中年男人的妻子又开始犹豫,中年男人却唰的一下把裤子脱了下来。他穿一个紧绷绷的花裤衩,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坨。他的妻子赶紧给他穿上西装裤子。张迪和夏彤彤都扭头看别处,夏彤彤调皮地对张迪说:
“没吓着姐姐吧?”
张迪瞪她一眼说:“正经点!”
夏彤彤撅撅嘴说:“人家是关心你诶,我看见你脸红了。”
张迪瞅瞅中年男人说:“该脸红的不是我!”
卫东满脸严肃地站起来,走到中年男人床前训斥他说:
“你有手有脚,衣服都不会穿吗?”
中年男人怯怯地看了卫东一眼,一把夺过妻子手中的西装外套说:
“我自己来!”
穿好西装,中年男人还要妻子给他打领带,卫东不耐烦地说:
“领带就免了!”
中年男人的妻子看看卫东,又看看丈夫,丈夫朝她点点头,她乖乖地把领带放回箱子里。她从床下拿出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中年男人正要翘起脚给她穿,一抬头突然看到卫东威严的目光,赶紧收回脚。他的妻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卫东的目光,也赶紧低下头,慌忙把鞋递到丈夫手上。
中年男人总算穿戴妥当了,我们准备出发。他的妻子也要跟着去,这次无论他怎么吓唬她,她都不听。他甚至放低姿态用商量的口气对她说他不是去赶集,而是去革 命,革 命不是儿戏,她不适合跟着去。她对他说我不懂什么是革 命,我只知道你是我丈夫,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中年男人火冒三丈,一边举手要打妻子,一边骂:“臭婆娘,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你他妈反了!”
卫东大喝一声住手,中年男人就乖乖放下手,也不骂了,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妻子。
张迪和夏彤彤走过来,一人挽住她的一只手。夏彤彤用鼻子冲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说声我们走,三人便率先走出了病房。三个人两边的昂首挺胸,中间一个垂头丧气,像两个女狱警押着一名女囚奔赴刑场。我们三个男的赶紧跟出去,病房的门有点窄,导致我们在那儿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