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次日,傍晚时分。
方涛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按响了岳父母家的门铃。
崔母看见可视对讲镜头里的男人,立马放下了手上的针线活。
“来了,来了……”
她亲切地唤着,一路小跑推开自家的防盗铁门。
“妈……爸。”
方涛看见崔母身后面露些许尴尬的崔父。
“爸爸!”
方黎秋“蹬蹬蹬”地跑出来,方涛躬身展开双臂,女儿兴奋地跳到他怀里。
崔瑶瑾从丈夫身后接过用红色宽条系绳十字绑扎的生日蛋糕。
入室后宽敞的走廊连通着客厅和饭厅。
崔母对女儿柔和地说:
“瑾瑾,去添双碗筷。”
崔瑶瑾低着头在方涛的跟前走过。
男人朝崔母客气而局促地说:
“妈,我在家吃了。”
“再吃点。”
崔瑶瑾低语。
方涛的眼神有些游离,不知何时起夫妻间竟变得这般陌生。
“爸爸,我给你留好位子了。”
女儿拉着父亲在自己的座位旁坐下。
一双双筷子在菜肴间相交错叠。
崔瑶瑾端着宽扁的盘碟从厨房出来,她在桌子的正中摆上大条清蒸白水鱼。
崔父站起身叼了一大块鱼的中段放到女婿碗里,他殷勤地说道:
“这鱼是瑾瑾蒸的。”
“是吗?”
方涛随口说着捡起碗里的鱼块入口。
食之无滋无味,他下意识微微皱了皱眉。
崔瑶瑾有些慌神,她叼了一块塞入嘴里,难掩倦怠的面上显出一轮红晕。
“糟糕,我忘记放盐了。”
“将就着吃还行。”
方涛不紧不慢地说。
“我去弄点醋。”
崔母说着转身绕进厨房,没一会儿端出两小蝶酱料。
方涛没有蘸醋,他埋头将碗中鱼肉间的一根根刺拔了出来。
“太淡了。”
崔瑶瑾红着脸对丈夫说。
方涛没有回应妻子,他将去除了刺的鱼肉移到女儿面前。
方黎秋夹起一块放入酱料里,方涛用调羹舀起喂给女儿,小姑娘一口含入嘴里,她咀嚼了再咀嚼,从齿间缓缓抿出一根短小而尖细的肉中刺。
“还有吗?吐了吧!”
方涛不无担忧地说。
“小丫头噎不了。”崔父含笑道。
方涛亲和地抚摸女儿的头顶言道:
“记得出国前你连筷子都拿不利索。”
“每天连哄带骗地送去托儿所。”崔瑶瑾接口说。
“我有这么幼稚吗?”
方黎秋眨了眨眼道。
“岂止!你几次尿在身上,张姨把裤子送去的托儿所。”方涛调侃说。
“羞死个人!哈哈……”
崔父眉角弯弯,眯着眼爽朗地笑道。
方黎秋红着脸侧身钻入妈妈的怀里。
“现在秋秋不用人哄睡觉,早上自己穿的衣服。”崔母说。
“爸爸,书包都是我自己背的。”
孩子天真地说着露出一口凹凸不平有几颗缺失的乳牙。
“一年多不见,我的小公主长大了!”方涛感慨道。
“就是喜欢偷吃糖,一口的蛀牙!”崔瑶瑾说。
“瑾瑾,孩子又不懂的啰!”
崔母宠溺地看着孙女继续道:
“跟张姨说过不止一次,她还是不断塞给秋秋糖果和巧克力。”
“保姆可真好当呢!”
崔父轻叹一声。
“一个月六七千,还不用做家务,这个钱好赚的!就知道一个劲地讨好孩子,不分对错,没有一点的责任心!”
崔母添砖加瓦地附和道。
“不许你们说张姨的坏话!糖是我偷拿的,不是张姨给的!”
方黎秋直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外婆说。
“秋秋从月子里就是张姨接手带的,秋秋的生活起居都是她照应,别人家孩子感冒发烧至少要一周的时间才好,秋秋最长不超过三天。”方涛说。
“张姨带孩子没话说,她的心比我细,就是有点太惯着秋秋了。”
崔瑶瑾接口道。
方涛似不经意地轻哼一声。
“爸爸,张姨走了我哭了整整一周!”方黎秋嘟着嘴说。
“你带孩子没有经验,你不该回了人家。”
方涛回望妻子一眼。
女儿的抗议令崔瑶瑾的心头一颤,丈夫的说辞更像是对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的控诉,很长一段时期保姆充当了她这个母亲的角色。女儿成长的点滴她参与的很少,无忧无虑好像回归了青葱岁月,心态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听不进家人及朋友的谆谆劝告,她一意孤行、任性而肆意妄为,荒唐又糊涂的迷陷。
崔瑶瑾暗中紧握拳头,尖锐的指甲刻入掌心。方涛是个好丈夫,也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她冲动的抉择却让年幼的孩子来买单,秋秋缺失了难以补偿的父爱,她难辞其咎!可以预见的,她也必将自食其果!
“爸爸,下半年我就上中班了,到时你会送我上学吗?”
“当然了。”
方涛顺口应答。
崔瑶瑾定神地看向丈夫,眼中透着惆怅和无奈。
洗碗时方涛走过妻子的身旁,女人低声道:
“做不到的事情你不该随便答应孩子。”
“我言必行,行必果。”
“对不起。”
崔瑶瑾嗓间干哑地吐出。
“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他是……”
方涛强咽下那个“谁”字。
知道了又能如何?!男人愤然走出厨房。
“瑶瑾,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新婚之夜方涛对崔瑶瑾许下的誓言清晰如昨。
方涛信守了他的诺言,但是她呢?自己对不起的何止眼前人?
“爸爸,打火机呢?”
“我没找到。”
“瑾瑾,你一会儿带进来。”
崔母对着厨房大声念道。
“晓得了。”
崔瑶瑾闷声应道。
她抬手拉开抽烟机左上方的橱柜,摸向柜子的侧边。
回到餐厅,方涛顺手接过妻子递来的打火机将蛋糕上的四支蜡烛点燃。
“啪嗒”关上室内的灯,四撮跳跃的火苗使昏暗的房间熠熠生辉。
“祝你生日快乐……”
二老站在对面拍手唱起生日歌,方涛和崔瑶瑾立在女儿的两侧面带微笑合着节拍唱着英语歌词。方黎秋对着烛光,神情庄严地双手合十。
“秋秋,你许了什么愿呀!”
崔母浅笑道。
方黎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说出来就不准了。”
她俯身吹灭了蜡烛,崔母转身扭动吸顶灯的开关,屋内重新光亮如昼。
小姑娘将蛋糕分成大小不均的五份,二位老人面对面坐,崔瑶瑾和方涛各站桌子的一角,两人端着纸碟神色木然地一勺勺舀着蛋糕,方黎秋双膝跪在靠背木椅上,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捏着塑料小勺挑出蛋糕中间夹心的新鲜水果放入口中,她边咀嚼边将四周围层层的奶油涂抹在纸碟边上。方涛凑上前好奇地问:
“你不是最喜欢吃上面的奶油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吃了奶油就头晕。”
“哦?那你是像爸爸,我也对奶油过敏。”
“你现在还头晕吗?”
“认识你妈妈以后就不晕了。”
方涛一边说着一边把女儿碟中的奶油刮到自己蛋糕上面。
“爸爸说的是真的吗?”
方黎秋朝妈妈投去疑惑的眼神。
“这……我不知道呀!”
崔瑶瑾吞吐着回应女儿的问话。
想起大学第一年打暑期工在一家蛋糕小作坊,有一个模样普通的男生每日下午定时会到店里买一盒掼奶油。她还当那男生特别喜欢那款蛋糕呢!后来丈夫向她谈起此事,第一次进店是崔瑶瑾向他推荐了那款,于是男生顺手点了,后来次次她都替对方默认了那款蛋糕,却原来丈夫更喜欢旁边的芒果慕斯。她笑丈夫太傻,哪有这么追女生的?两个多月的时间,至少该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电话呀!
若不是今天女儿提及,她早已忘记了当年那个男孩的暗恋情节。
“我应该买布朗或者慕斯蛋糕。”
“但是奶油蛋糕的造型好看。”
方黎秋对着父亲甜甜地笑道。
方涛神色黯然地默默低下头,崔瑶瑾定神地望着父女二人,崔母走到女儿身后轻轻推了推,崔瑶瑾轻移着挪开,母亲不发一言坐回老伴身旁,二老埋头吃着手里的蛋糕。时间好似停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宁静。
“妈妈,你和爸爸再生个弟弟或妹妹吧!”
方黎秋的童言童语打破了众人的静默。
方涛的父母有重男轻女的老思想,自秋秋出生后催生不断。崔瑶瑾并不反感,她自己是独养女从小缺少陪伴,试探女儿时却被秋秋断然拒绝,方涛疼惜掌上明珠,夫妇二人此后便没再提及二胎的事。
“丫头你怎么想通了?”
方涛带着调侃的语调问。
方黎秋舔了舔嘴唇放下手中的纸碟,她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向父亲说:
“田阿姨的儿子粉粉嫩嫩肥嘟嘟的好可爱,爸爸,我也想要那么个小娃娃。”
“田静生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方涛略显诧异地望着妻子。
“应该是去年十一左右怀上的。”
崔母抿了抿唇继续道:
“田静终于苦尽甘来了。”
“谁说不是,三年的试管可苦了她。”崔父附和说。
“夫家人不敢再为难她了。”方涛说。
“生育有问题的是男方,夫家人从未难为过田静,他们夫妻感情好,田静才甘愿忍受身体上的痛苦。”崔瑶瑾直言。
“哦,这样啊!”
方涛随口敷衍道。
方黎秋用小叉子叼起碟中最后一小块,咽下后伸出舌头抹了嘴周一圈,她撒娇地朝爸爸撇撇嘴道:
“我把我的那些玩具都送给她。”
方涛回女儿说:
“小婴儿可不是你平时玩的布娃娃。”
方黎秋不服,她转过头摇着妈妈的臂膀说:
“妈妈,你就替我生个妹妹嘛!”
崔瑶瑾望向丈夫,夫妻两人的目光交错。
男人原本圆润的脸庞瘦了一大圈。
女人泛白的唇色,无神的双眼透着忧郁。
“好不好?妈妈,你就答应我嘛!……”
方黎秋一个劲地摇着妈妈。
方涛抽出纸筒盒里一张纸巾替女儿的鼻头抹去粉色的奶油。
“爸爸,你说呢?”
“生孩子的事情男的做不了主。”
方黎秋喜笑颜开道:
“妈妈,爸爸都答应了!你——”
崔瑶瑾抢过女儿的话舌:
“独生女多好,爸爸和妈妈的爱只给你一个。”
方涛脸色暗沉地又一次垂下头。
崔母拉过孙女和颜悦色地耐心安慰,崔父从台几上取过一台老式相机。
“瑾瑾,你们三口人来一张合照吧!”
方黎秋双手环抱左右两侧父母,孩子眼眶里还盈着金灿灿的泪珠,脸上已然展开童真无邪的笑容,崔瑶瑾惭愧,她不该那样果断地回绝女儿的期盼,方涛给了自己台阶,她却没有顺应而下。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茄子!”
崔瑶瑾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
“外公,再来一张,我刚才闭眼了。”
快门再次按下的一瞬,夫妻两人默契地亲吻女儿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