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秦岭，霜雪漫天。
我的“老队友”蛋老师打着科学研究的旗号，申请到了合法上山的手续，带着我一起穿越其间的一座无名山脊。
下车不久，我们按照GPS上预先设置好的轨迹，一头钻进了山脚下的林子里。周遭的雾凇的确好看，但对于自幼生活在东北的我来说，这样的景观也只能算是稀松平常。反倒是走在前面的蛋老师一个劲地在那跟我宣传秦岭之美，说等到了山脊上，保证让我“目瞪狗呆”。
“哦。”
“怎么着？不信？”他话没说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轰鸣，巨大的响声在山谷之间往复回荡，吓得我们连忙回头张望。
“啥情况？”我伸着脖子使劲往后看，可除了成片的山林和积雪，我愣是啥也没看着。
“哎哟，小晖呀，咱爷俩莫不是遇上山里头炸墓的了？”蛋老师那表情紧张兮兮的，弄得我也跟着心慌了起来。
听闻秦岭山中藏有不少古墓，历来是盗墓贼经常光顾的地方。由于此地山石坚固，盗墓贼们常常需要借助炸药来挖掘盗洞。不过这大白天炸墓，未免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吧？
“先不管了，快走！”蛋老师生怕被盗墓贼灭口，领着我加速往山脊的方向前进。
“不至于吧！他们这么搞就不怕被保护区管理员抓住？”
“呵！到底是年轻人啊，一点都不懂江湖险恶！我跟你讲啊，有的人为了求财，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说这话的时候，蛋老师的脚步一点都没停，撒丫子地往前赶。
“那咱也犯不上这么跑吧！假如真是盗墓贼，那他们也只能是在炸点附近挖洞，总不能漫山遍野打地道吧！”我一把拉住蛋老师，想让他不要这么紧张。
“啊，有道理啊！”他立在坡上，往回望了望说：“可是……那动静我怎么听都像炸药的声音，保不齐是偷猎的呐！”
我听他这是越猜越离谱，便赶紧劝他道：“您就别在这儿瞎琢磨了！偷猎都是带枪带弩，哪有带炸药的？”
谁料他却把脸一沉，跟我掰扯起了太白山偷猎的故事。
说是早年间，曾有好些人偷偷钻进秦岭太白山保护区搞偷猎。这帮人手里不仅有猎枪，甚至还会带一种专门用来打猎的土炸弹。这种炸弹很有意思，平时就算点上明火都不会炸，但只要淋上煤油，哪怕稍一挪动也会立刻炸响！那些偷猎者就用这种土炸弹设置陷阱，只要有动物来吃他们放好的肉，炸弹就会瞬间把动物炸死。万一在偷猎时不慎遇到太保——也就是太白山保护区的管理人员，偷猎者甚至会把这种炸弹当地雷用，恶心得很！
“啥玩意？这么嚣张！”
“才知道啊！”他眉毛一扬，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可是，那帮人就没有玩脱的时候吗？”
“有哇！咋没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蛋老师咧嘴一笑，当即给我讲了一个不知从哪个路边社听来的传闻。
说是有那么一年，山里面有几位采药的山民遭到了金钱豹的袭击，险些造成人员伤亡。像这种事情在山民间通常都流传得很快，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听到风声，便躲着太保进山打猎，一心想抓几只金钱豹剥皮换钱。
要说那几个家伙的运气也真够背的，进山折腾了整整一星期，莫说是金钱豹了，连个兔子都没见着！眼看带的粮食都要吃完了，几人便合计着想要最后再等一天，碰碰运气。于是乎，他们就找了条兽径，用土炸弹炸设了个陷阱。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这几人还真就在最后一天炸倒了一头熊。虽说没抓着金钱豹，可这熊皮、熊胆、熊掌啥的也都是宝贝啊！其中一个新入伙的立马兴高采烈地拿上刀，冲过去就要剥那熊的皮。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熊根本就没炸死，只是被炸弹给震晕了，他这一刀下去反倒是把熊给疼醒了！只见那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忍着剧痛一巴掌就把那偷猎的给扇飞出几米远，人脑袋直接撞在树干上，当场就开了瓢！其余几人见队友脑浆子洒了一地，吓得魂都掉了，撇下背包撒丫子就跑，连枪都忘了开，就这么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地！眼看就要出林子了，不承想却被巡山的太保们撞了个正着，统统让人给逮回去了！
“哈哈哈！大快人心啊！”我乐得直拍大腿。
“小点声，别把那帮家伙引来！”蛋老师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跟你讲啊，这帮孙子歹毒得很！据说那几个被抓的家伙还有同伙，他们后来为了报复太保，竟然特意往太保巡逻路上的几口水井里下了毒！幸好被当地老乡发现提醒了太保，要不然搞不好真要出人命呐！”
“啊？这……这跟可可西里那帮打藏羚羊的有一拼啊！”
“你以为！所以啊，咱们还是得赶紧溜，可别被偷猎的给盯上了！”说完，蛋老师转头就走，一点都没犹豫。我也被他说得有些害怕，赶紧跟了上去。
随着海拔的升高，脚下的积雪渐渐变得厚实起来，眼看要没过小腿。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把陷进去的脚使劲拔出来，若不是有雪套挡着，这雪怕是早就灌进鞋里去了。
“蛋老师，差不多该歇会儿了吧！累死了都要！”我弓着腰喘着粗气，说啥都不想再走了。
“嗯，歇会吧，我也走不动了。”蛋老师把登山杖往地上一插，背包一卸，选了个积雪不多的石头坐了下去。“对了小晖，那个，雪太厚了，咱穿踏雪板吧！”
“好！”我也寻了块石头坐下，把将近两公斤重的踏雪板穿在了脚上。
“效果不错！”我走到雪厚的地方试了试，明显感觉下陷深度变得非常之浅，好像整个人都浮在了雪面上。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特地上陡坡走了两步，嚯！这踏雪板底下的一圈钢齿可真不是摆设，竟能在松软的雪坡上牢牢钉住，纹丝不动。
“好用吧！”蛋老师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跟你说啊，这玩意不光在雪地好使，在冰面上也特好用！”说罢，他竟真的在附近的山岩下找到亮面块坚冰，拖着拉踏雪板一脚踩了上去，然后不出所料地在一声惨叫中趴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蛋老师！”我吓得一溜烟跑过去，全然没有纠结老人倒了要不要扶的问题。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总算把他给拽了起来。要说他这一跟头可着实栽得不轻，按他自己的话讲，那真是差点就摔闭气了。
“蛋老师，您知道啥叫命大吗？”我伸手指了指他刚才跌倒的方向，只见一大块冰锥正立在地上，圆圆的顶端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哎我去……”蛋老师被惊出了一脑门子汗。“这真摔上去，非把我肋骨干折了不可！”
“可不嘛！”我抬头一看，冰锥的上方是一段岩棚，想来应该是岩棚上的积雪被太阳晒化，滴下水后积成了冰锥。
“徒步有风险，游玩需谨慎！”我特意装作播音员的腔调调侃道。
“嗯！对！”蛋老师费力地站起身来，敷衍了两句。
“咦？没事？”
“咋？你想扛我回去？”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再三强调自己羸弱的身躯扛不动他那一肚子肥油。
稍事休息之后，我们沿着雪坡继续前行，没多久便接近了林木线的边缘。
正闷头走着，我突然听到前面的林子里传来了一声叫喊，赶忙支棱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咋啦？”蛋老师见我警觉的样子，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人。”我话音刚落，前方又是一声大喊，听起来似乎是个中气十足的小伙子的。
“我靠！这鬼地方还真有人啊！”
“不会是偷猎的吧？”我顿时紧张了起来。
“我觉得不像。”蛋老师仔细想了想，接着说道：“这边都快离开林木线了，偷猎的来这能打着啥？反倒是巡逻的太保有时候会来这边，专门抓那帮穿越核心保护区的驴友。”
“这里不让进？”
“对啊！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保护区的话，拘留七天，罚款五千！”
“啥玩意？那还不快跑！”说着，我转头就要往山下溜。
蛋老师却一把拉住我的衣领，大言不惭地说道：“哎哎哎！跑啥呀？咱好歹也是个大学副教授，是交不起罚款还是蹲不起号子啊？”
“您是交得起罚款，可我交不起啊！再说了，要是真被逮着了，回头再留个案底，我将来还怎么考公务员啊？溜了溜了！”我使劲挣开蛋老师的手，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
“哈哈哈哈！小晖啊！你太可爱了，真的！哈哈哈哈！”蛋老师笑得满脸褶子。
“啥意思？”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他白了我一眼，说：“啥意思？咱是进山搞科研，有手续的！傻帽！”
“对哦！”我这才反应了过来。
“来吧，走着！”蛋老师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几分钟过去，那奇怪的喊声还在时不时地响起，但我听来却越来越觉得不像人声。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蛋老师，他立马站在原地仔细听了听，却突然变了脸色。
“不好，麻烦大了！”
“咋啦？”我见他表情严肃，心说您老人家可别吓唬我啊！
“不是人，真的不是人！”他小声嘀咕着。
“不是人？那还能是啥啊！”我一下子慌了神。
这荒山野岭的，大喊大叫的东西又不是人，想想就觉着瘆得慌。
“是羚牛！”蛋老师咬着牙说道，“而且是落单的那种！”
“什么？”听到“羚牛”两个字，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出发之前，我曾经碰巧刷到过秦岭羚牛袭击游客的新闻，为此还专门做了些功课。据我所知，这东西的体重最多可以达到四百公斤，而且生性警觉，战力强悍。在平常组团扎堆过日子的时候，大部分羚牛都没有啥攻击性，只有放哨的哨牛会主动向接近的人类发起攻击。但独居的羚牛就不一样了，他们多为雄性，且攻击性极强，跟羚牛群里的哨牛有得一拼。要是不幸遇上了，那真叫跑也跑不过，打也打不赢，只有送人头的份。
“吹哨子，快！”说时迟那时快，蛋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高音哨，使劲吹了起来。
我见状也赶紧有样学样，拼着命地吹响哨子，爆表的求生欲瞬间响彻整个山谷。也许真是被我们的哨声吓到了，那羚牛的叫声很快停止，于山林之间消失不见。
“安全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比校运会跑五千米决赛都费劲，连腮帮子都累疼了。
“应该是吧！”蛋老师更是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以前带学生上山实习的时候，就遇见过羚牛群，那哨牛的叫声跟这一模一样！也就是年头太久了，要不然我肯定一早就听出来了。”
“您还见过羚牛本牛？”我气喘吁吁地靠在了一棵松树上。
“对啊！长得跟头羊似的，还是特大号的那种，所以当地人也管这玩意叫‘羊子’。”蛋老师也是累得直喘，嘴边升起一片白雾。
“您那次也是来搞科研？”
“不是，就是带学生实习。学生啊！可不敢像这样深入保护区，要不然校领导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哦……”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冒昧问一句啊，您这大冬天的是要跑秦岭来研究些啥？”
“研究蘑菇啊！”
“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蘑菇！”他倚着背包扭头答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蘑菇？”
“就是因为冬天没蘑菇，所以才要来研究啊！”
“啊？”我眨巴着眼睛，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你瞅啥？”蛋老师顺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你想想看，要是寻常蘑菇我怎么好申请进山研究啊？还不得是稀罕玩意才能办下手续来？”
一听这话，我当时就回过味来了——原来，他所说的科研根本就是忽悠人的呀！亏着我还搭上兼职打工挣来的路费屁颠屁颠地要给他当助手，这一路背着大包爬着坡，又是躲偷猎又是吓羚牛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岂止是一个“坑”字了得？
“怨不得你秃顶呢！”我在他后面小声抱怨道。
“嗯？你说啥？”
“我说您聪明绝顶！”
蛋老师大嘴一咧：“嘿嘿，小伙子，学着点！”
看着他那张大圆脸上贱兮兮的笑容，我忍不住脑补起他上课的样子——一双大拖鞋，一身格子衫，矮胖的身躯不太灵活地操纵着激光笔，讲到精彩之处还动不动给学生们来个荤段子啥的……总而言之四个大字——不忍直视！
“幸亏我不是贵校的学生啊！”
正当我在心里暗自庆幸的时候，先前那阵爆炸般的轰鸣声突然再度传来，旋踵而至的还有大片树枝切割空气的声音。我侧耳细听，发觉那声音的源头好像变得更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