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徐质成直截了当地问。
那童子闭上了双眼,让徐质成心里一松。
“我叫弱水,”童子展颜一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生活在此间了。那时候四象界还没有分开……”
“我有三个兄弟姐妹,我们四个是最早生活在这片大陆的生物。原本各自有一棵缔约仙种,名叫通天藤。连接四象界和上界。”
“这四条通天藤,此界的人称作天梯,上界的人称作天柱!”
“顺着通天藤,四象界的人可以安全到达上界。可是先上去的人却不想让后来者居上。三千八百六十五年前,他们将四象界分裂为四个子位面,继而斩断天梯封死此间永绝后患。此界人称之为‘星元异变’。”
“而我也被抽筋拔骨,龙躯和血肉尽数化为午晏河,流淌千年源源不断。魂魄则被神器封印在此处,永世不得超生。”
“我的头颅就陨落在凡林,那里也是曾经天梯存在的地方。”
“我的骨头散落各地,说来也巧,你身上的雷鹏骨就是我一小节指骨所化。”
徐质成问道:“可是仙种共生不是星元异变后橐圣人发明的吗?”
“橐吾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了,”弱水神色平静,“我教给他仙种共生之术,带领人族找到光。希望人族能打消对我的忌惮,放我出去,然后复苏通天藤,将所有人从牢笼中解放出去。”
“可对于人族而言,强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没有人在见过我之后愿意放我出去。他们宁愿身陷桎梏还要互相用力掐着脖子僵死在原地。”
“对我而言,无论是这些绝灵石还是洞外那些手段都毫无效果,只有身上这些银色锁链无法解脱。”
“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帮你解开这些银色锁链的?可这锁链既然是神器,我也没办法,”徐质成耸耸肩,“而且我也没有兴趣修复什么天梯。”
“此界中几乎没有东西能够斩断它,恰好你身上就有一样,”弱水不疾不徐继续说道,“永夜是诞生自黑夜的力量。”
“三身玉胎是人、妖、魔三身炼制而成的躯体,可每隔一段时间,你的身体就会陷入死机状态,灵力妖力魔力都无法动用,不过此时正是掌控永夜的最佳时机。”
“还好你没有听从云中君的跟他回万魔窟,他已经堕入魔道,神魂游荡在万魔窟底,设下陷阱好夺舍你,占据三身玉胎……”
“我可以帮你掌握永夜的力量,而且不收费哦。”
“难道你就那么自信我会帮助你斩断锁链吗?”徐质成眉头一挑。
弱水自信满满地点点头:“因为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此界了,要想找到他,只有借助通天藤。”
“什么?!”徐质成愕然道,“这不可能!玉笯明明还在十字涧……”
“如果他还在此界,我不可能感知不到,他被苏慕云带走了,她不是此界中人,也许是上界,也许是另外三界……”
“我不相信。”徐质成心中半信半疑,觉得此事太匪夷所思,掉头就走。
“你还会回来的,”弱水平静得一如最初,“而且我从不骗人,欺骗是费力最多,却见效最慢的方法。”
……
徐质成按原路返回,一路上仔细思考弱水说的话,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确实解释了他许多困惑。
比如末本皇室为何要大费周章用断幕锁保护凡林,只是为了保留天梯的遗址。而老头苦守凡林,可能也是为了飞升上界,寻找蛛丝马迹。
“弱水是极其恐怖的存在,足不出户遍知天下。能不和他打交道还是尽量别和他打交道,否则吃了我都不会吐出骨头,”徐质成喃喃自语道,“一时半会儿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离开仙境,却在出口处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幢幢。
一个人遥遥地指着他,尖细的声音高叫道:“就是他,我看到了!众位前辈,那个就是徐质成!积雷山上所有人都死光了,只有此人活了下来,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是华安的声音,由于过于激动变得尖锐刺耳。
众人目光凝聚了过来,都是些完全没见过的生面孔,皆是佩金带紫,雍容华贵。团团簇拥着为首的数位,个个修为通天,气息恐怖。
他只看清其中一人手上盘玩着天囚白骨笼,显然紫幽鼩已经落入他手中,而白骨笼中空空如也,不见紫幽鼩。
“不好!这一定是陈家的老祖!”
徐质成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小辈,还没有人能从我们日月双圣手上逃脱!”两个身穿日月齐天袍的老者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一人白脸长眉、慈眉善目,一人黑肤酱眉、凶蛮悍勇,两人目光深处却闪着一样的光。
另一个一袭黑衣的中年男人放声狂笑:“跑吧跑吧,待宰的羔羊!”
……
那些声音开口时还在远处,下一秒就紧贴着徐质成的后背飘了上来。
徐质成暗道一声不好,却只能头也不回,不停地跑。
那些攻击刚一接触徐质成,他的身体就像水流一样波动了起来,毫发无损。
“咦,这是……”
“哼,还能有谁,肯定是那孽畜……不用慌,继续攻击,本座自有办法。”日月双圣胸有成竹。
……
徐质成一口气跑到山洞内,气喘吁吁。
“徐质成,你回来了?”弱水紧闭双眼,冲他的方向笑道,露出齐贝般的牙齿。
“你明知道外面有那么多高阶修士还……”徐质成开口抱怨道,却突然一愣,发现原本那些应该落到他身上的攻击,全都转移到弱水身上,而他洁白无瑕的身体也变得伤痕累累,令人触目惊心。
“因为你不信呀!”弱水无奈地耸耸肩,他一动,那些银色锁链随之哗啦啦一阵响动。
“嘶——”那些伤口倒是没什么,但锁链刚一晃动,就疼得弱水一阵呲牙咧嘴。
徐质成皱着眉,叹了口气,下定决心。
他调整心态,呼吸节奏渐渐地平缓下来。伸出食指竖在眼前,双眼紧紧盯着指尖。不知不觉间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一旁的弱水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一点墨滴从指尖凝了出来,那墨滴像小蛇一样挣扎蠕动个不停,又过了几息徐质成才勉强控住它。
他如临大敌地举着墨滴,小心翼翼走上前:
“你别动啊,我要开刀了……”
……
“喏,给你,这是通天藤的种子。”弱水从红肚兜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种子,他用手轻轻托着,生怕弄疼它一样。因为太久没有合适的环境,它变得极其干瘪枯萎。
他的目光柔和,嘴角微微翘起,专注得连睫毛也停住不动。
“你把它种在午晏河里,那是我的血肉,它能认出来。我会滋养它长大。”
徐质成轻手轻脚地接过种子,缓缓握在掌心。
“那你呢?”他被这温馨的氛围感染,连说话也轻声细语起来,好像怕打扰熟睡的婴儿。
“当然是拦住那些人了,他们马上要杀到这里了。”弱水满不在乎。
“那你能顶得住吗?”徐质成犹豫了一下,担忧地看着他的小身板,倒不是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只是弱水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实在惨不忍睹。
弱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讪讪道:“看着确实有点惨,没事儿,我——快走,他们来了,记住,别停下……也别回头!”
徐质成飞快地点点头,低着头大步流星跑了出去。
周围的景色模糊不清,风驰电掣般向身后掠去,他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夹杂着那些修士的高声语:
“果然是这孽畜——啊,它竟然挣脱了?!”
“诸位道友莫慌!蓍贞子前辈早卜到了今日之劫,本座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当年在此地斩下十字涧,造了万人坑,便是为了设下上古阵法,以防今日之祸!”
“煞魂诛仙阵,启!”
“诸位道友,快快随我一同出手!一举诛杀此獠!”
……
五颜六色的光柱拔地而起,四周的空气扭曲变形,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正是煞魂诛仙阵,阵法一成,鬼哭狼嚎之声四起,阵内硝烟弥漫。
弱水飘在半空,身后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白龙虚影,那些鬼影像利刃一样前赴后继穿刺而来,白龙身上伤痕累累,如同满地疮痍。
一双洞天彻地的黄金瞳却正燃得昂扬。
弱水平静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
“要说多少次呢?这片土地不死,我便不会灭亡。纵然你们肆无忌惮,将它破坏得千疮百孔……”
……
徐质成听着身后浩大的声势,心中一紧,替弱水捏了把汗,却依然头也不回地跑到河边。
他摊开手掌,那颗通天藤的种子正乖乖躺在掌心。
他不再犹豫,伸手将它撒到河里。
宽广的午晏河像一条巨龙,亘古不变地平静流淌着。从无人在意的过去,一直流向无人知晓的未来。
而那颗种子如同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随风飘散,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奔向暗无天日的深渊。
然后便是遥遥无期的寂静,徐质成双手紧握,瞪大眼睛紧盯着波澜不惊的水面。远处煞魂诛仙阵中轰隆隆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如同流烟过耳即散。
他就这么一直驻足停在原地,固执地想要等出一个结果来,直到身上结满了霜。
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是一弹指顷,突然传来一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小鸡细微的破壳声。
“终于来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全是喜意。
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轰隆隆一声巨响,一株青色的藤蔓破开水面,拔地而起,向天上生长。打着卷儿的嫩芽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熠熠生辉。
……
整个末本国的人都看到了那株通天藤。
“那是?”
“那是——天梯!”
“神迹出现了!”
……
阵法外围剿弱水的修士也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竟然是天梯?!快,快上天梯,一步登天!”
“近水楼台先得月,哈哈哈,还好我来蛮荒了!”
众修士遁光一起,前赴后继地朝通天藤涌去,抢占先机。
“哈哈哈,诸位道友莫急,人人有份,人人都可成仙!”
“保持队形,保持秩序!”
“冲冲冲!”
徐质成退至远处,看着无数遁光像萤火虫一样附上青藤,停在某片叶上,将整片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其中有一些熟悉面孔,不少都是方才围攻他的人,但此刻擦肩而过,甚至都顾不上看他一眼。
看着眼前的遁光越聚越多,远处更有漫山遍野的萤火飘忽而来,他看得眼花缭乱起来,焦急地四下张望。
“徐质成!”
终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果然看见弱水浮在他身旁,黄金瞳瞟向别处,咧开嘴角冲他笑着。
“你怎么还不上去?”
“呼——那阵法看起来那么恐怖,我还以为你都嗝屁了呢!”
“嗨,有了通天藤,人人都可以得道成仙了,哪有什么恩怨情仇还放不下的。我来看看嗷,日月双圣那几个在——哎呦,这几个一早就跑了,估摸着在通天藤的最顶上,我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我弟弟——玉笯,在上界吗?”徐质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知道,”弱水摇摇头,“出了此界我就感知不到了,但大概率在。”
“我知道了……”徐质成点点头,继而一抱拳,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多谢!那我走了……”
他挑了片看起来比较稳的叶子,站了上去,紧紧抱着青藤。
“我才应该给你说谢谢,徐质成。”弱水学着他的样子一抱拳,黄金瞳深深看了他一眼。
……
通天藤连长了三天三夜,直直通向了上界。
“这里就是仙界吗?”
日月双圣刚一落地,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就这一口空气,就让他们的境界进了一步,识海中的仙种也长大了不少。
他们四下望去,满地皆是琪花瑶草,仙气缭绕。
树上的野果,吃上一口便增十年的苦修;石边的溪流,喝上一口便添三月的寿命。
……
“唉,这又是哪一界的,没安生几天,忽剌巴的又把天捅个窟窿眼来。”
“要我说,就该铁石心肠,连根拔起才好。”
“罢了,好歹还设了咱们补天司不是?总不至于是空架子每天草草点卯了事,左不过稍稍使些手腕也就压下去了。”
“这次看样子恐怕要动用云外镜了吧。”
“肯定了,不过云外镜只会影响诞生在那一界的生灵,实属最大限度的仁慈了……”
……
一面巨大的黑白镜子悬在半空,镜面映着通天藤牵连的下界。
突然,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轻轻将镜子翻了个面。
随风摇曳的通天藤、沐浴在温泉中笑容满面日月双圣、警惕着四处张望的徐质成、大口吃野果的陈家老祖……千千万万下界修士瞬间定格在此刻。
下一刻,通天藤飞速缩小了起来,所有下界修士手中的动作开始倒放……
天的缺口在飞快地收缩,合拢……
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