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虽连番好看，时间一长，肚子却难免纷纷鸣响。
庄门外不少人已掏出随身干粮吃起来。
庄门内没有人敢动，场心聚集的人每个都威棱四射，极富压力，压得围观人群如处刑场。
孟无情听着身边丫头的肚子也咕咕叫，赶忙掏出干粮递过去，顺便递了一些给良久呆然的燕归来。
丫头发现张元凤那般诡诈，毫无当初温柔善良的特质，内心更痛，根本提不起食欲，但还是接了孟无情递来的干粮，抬头回他微微一笑。
燕归来也接了干粮，眼睛却仍是失神，自语似的道：“我错了，我的心慈手软真是害人害己。”
孟无情明白他意之所指，低声道：“你是想英雄会上当着万千武林人和张元凤对质，只有这样才可万无一失的夺回清白。”
燕归来道：“我不该低估张元凤，他的心机太深沉而凶险。”
孟无情道：“待会儿你进去，用正宗的七七四十九刀逼出他那虚假的七七四十九刀，自能一举破他的局。”
燕归来道：“还要待会儿？”
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急迫，生怕再迟半步，自己又会失去与婷一样重要的亲人。
不管月牙先生的秘密多么阴暗，造成的一系列谎言多么悲哀，不管夏饮血的思维多么恶毒，造成的一系列创伤多么深刻，他们都是他仅存的两个亲人。
孟无情正色道：“我们至少先搞懂张元凤究竟在搞什么鬼。”
燕归来皱眉道：“不必搞懂才出击，很多情况下很多事，搞懂后都已太迟。”
他的手握拳，猛然用力，孟无情给他的那些干粮就被捏成粉末，簌簌落下。
孟无情暗自惊骇。
此时此刻燕归来内心明显是终于出现了无比真切的恨意。
突闻庄内传来沈东寻沉厚内力而催发的一声呼喊，庄外多是闲散平庸之辈，只震得拿不住干粮，慌乱中伸手捂紧生疼的耳朵。
有些人甚至顿觉天旋地转，惨呼跌地。
丫头本无内力，在这声晴空霹雳般的呼喊下极是脆弱，幸好被孟无情及时捂了双耳，并未导致严重的身体损伤。
夏饮血冷哼道：“这是在先声夺人，可你终究要失算了。”
她吩咐封依：“还不请咱们的朋友出来透透气？”
封依也在沈东寻注满内劲的呼喊中震得双耳嗡鸣，咬牙暗自镇定心神，转身走到轿前，略显僵硬的掀起帘子：“先生可以出来了。”
那边的孟无情三人实在想不到这轿内竟还有一个人。
等这个人跨出轿厢，现身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孟无情三人更是惊诧不已。
这个人赫然是那行迹诡谲的铁索怪客，他怎会与夏饮血坐到同一轿内？
他们明显已结成某种意义上的盟友。
铁索怪客沉声道：“神箭手果真就是他，他的另一层身份可比我的另一层身份要复杂多了。”
夏饮血嫣然道：“进去后，你会知道，他的身份绝不止两层，他的确比你复杂多了，但再复杂，今天也叫他抽丝剥茧，原形毕露。”
目注他们走进庄门，孟无情又出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觉这怪客有什么地方非常熟悉。
他说他也有另一层身份，他那另一层身份会不会也和沈东寻一样有名？孟无情会不会其实就熟识他那另一层身份？
孟无情在脑中反复搜索自己熟识的所有人，却终究找不到最与他身上隐含的某种气息相符的那个。
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不管他那另一层身份是谁，目前他这层身份并非孟无情的敌人。
XXX
沈东寻瞪着阴山老怪，冷冷道：“我并不认识阁下。”
阴山老怪狞笑：“剥掉这身沉重铠甲，露出你的真面目。”
沈东寻怒道：“阁下放尊重些，这里不是谁纵性撒野的地方。”
阴山老怪抽出铁索，甩得笔直，迈步向沈东寻逼近：“神箭手，别浪费精神装下去，现在众目睽睽，又有天绝崖的长老观阵，咱俩比斗，最能获得公正评判。”
沈东寻紧按剑柄，低叱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
阴山老怪突然拔身跃起，铁索劈风而击，整个人笼罩在耀眼寒光中：“现在你非动不可，赶快拿出你的强弓，射出你的神箭。”
沈东寻面色惨变，只得拔剑相应，但对方铁索修长，迅猛至极，立时卷中了剑锋。
阴山老怪展臂拉直铁索，身形凌空翻转，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巨力灌注鞭体，震得沈东寻半边身子发麻。
观战的月牙先生惊道：“此人铁索上的功夫奇异而犀利，竟能在片刻间迫使将军阁阁主毫无还击之法，这样非凡的人物，应该在江湖上很有名才是。”
乔长老神色愈加严峻，冷声道：“可就连咱俩也瞧不出此人来历。”
始终静默在旁的封尘道长不禁皱眉道：“以此人的年纪，自是成名不晚，他怎会与沈东寻缠上？而且听他口气，他所认识的是沈东寻另一层身份。”
月牙先生道：“沈东寻能有另一层什么身份？”
众人苦费猜疑之际，阴山老怪已打脱沈东寻的长剑，将其逼上屋脊。
沈东寻飘身上屋，足未落稳，阴山老怪虎虎生风的铁索又紧迫而来，不离他背脊方寸间，着实险象环生。
“再不显露真面目，我就要用铁索功撕碎你的甲胄，帮你拿出你的弓箭来。”
阴山老怪说到做到，银光闪耀的铁索纵横飞卷，已将沈东寻身上甲衣的一角抽打得裂痕斑驳，甚至伤及肌肉，有小片血渍落到脚下的瓦面。
沈东寻气喘急促，发现栖凤山庄的屋顶虽是百重千叠，非常广阔，怎奈阴山老怪轻功远胜过他，不论他逃到哪里，阴山老怪的铁索都能轻易抽打在他身上。
阴山老怪如影附形，半晌后，无坚不摧的铁索已把他身上铠甲逐片打落，下方观战的人们只见他半身越见赤裸，但一边肩膀后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似隐约露出弓箭的形状。
“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阴山老怪放声狂笑：“神箭手，咱俩履约赌斗，偿还夙愿。”
沈东寻厉叫道：“你且住手。”
阴山老怪住手，收了铁索，目光如激烈的火焰始终不从他脸上离开。
沈东寻已是满身大汗，猛吞一口唾沫，咬咬牙，取下背后弓箭：“你今天太心急，坏了我大事。”
阴山老怪道：“只要你今天胜过我，我便竭尽所能补偿你。”
沈东寻双目灼灼的瞪着他，冷笑道：“一言为定，如果你补偿不了我，我必出动将军阁所有人力查出你另一层身份，把你彻底毁掉。”
阴山老怪对他的胁迫无动于衷，沉声道：“现在先定胜负。”
方才自己被他打得节节败退，全无还手之机，沈东寻内心已暗存忌惮，此时强弓在掌，更是凝神戒备，静待他先出击。
阴山老怪甩开铁索，却不出击，反而后退十几步，与沈东寻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开。
沈东寻道：“你这是干嘛？”
阴山老怪道：“若不拉开足够的距离，你的箭尚未搭上弓弦，我的铁索已再次抽到你身体，这对你很不公平。”
沈东寻狞恶的哼了一声：“你太小瞧人。”
他的箭袋是和长弓合为整体，只有两支羽箭，阴山老怪眼睁睁的看他抽出一支搭上弓弦。
他仍在静待阴山老怪先出击。
阴山老怪也不客气，飞身掠起，铁索破空，下面人群涌过一阵惊呼。
不管平庸之辈还是非凡之士，不管眼力优劣，都清楚望到阴山老怪化成一片薄如蝉翼的银光，瞬间与沈东寻射出的那支羽箭交错而过。
那支羽箭穿过了阴山老怪的心口，但听阴山老怪大赞道：“你的本事很有长进，第一箭就让我狼狈不堪。”
铁索飞舞成球状，裹住那支羽箭，猛力一绞，精钢打制的坚韧箭身竟被凌空撕得粉碎。
沈东寻骇然失色，紧接着射出第二箭，箭头锐啸，闪电般直击阴山老怪的额角。
人们又眼看着那支羽箭贯穿阴山老怪的太阳穴，但阴山老怪仍是一点也没损伤，狂笑道：“你该多配些箭的，也免败得这么快。”
沈东寻咬咬牙，猝不及防的一拳打下去，打碎了几片青瓦。
他以碎瓦片做弹丸，狂风骤雨般密集迅猛的往阴山老怪射去。
阴山老怪纵跳轻捷，四下闪避，铁索呼呼卷动，却终是中了几下，一下正中腰眼，剧痛波及脏腑。
但他没有倒下，甚至没有弯腰，反倒站得更挺拔，充满力量。
沈东寻冷声道：“好，与你做敌手，真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阴山老怪道：“你要使出杀手锏么？”
沈东寻道：“胜败在此一举，我不想耗下去。”
这话说完，他已飘身回到院场，月牙先生等人立刻散开，让出场心足够的空间。
阴山老怪几乎同时落回地面，两人决绝对峙。
静默良久，沈东寻以一只空手慢慢搭上弓弦。
人们见状，无不惊疑，连月牙先生那般武功卓绝的人也不懂他空手搭弦是何意。
阴山老怪兴奋的笑道：“我早知你练成了，今日能领教一番，死也无憾。”
沈东寻手上用力，弓弦拉满，那只空手突然炽热发红，三根手指猛地伸直，指甲里竟飘出缕缕白烟。
月牙先生终于懂了，震悚道：“御气化箭，想不到他已练成这种近乎神话的武功。”
乔长老脸上也微有变色：“这种武功匪夷所思，即使练成，每发一次都极伤身，他这是鱼死网破的战法。”
月牙先生叹道：“看来这铁索怪人真把他逼上了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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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独守空房，喝了不少酒后，醉醺醺的阴山老怪仍满脑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
他下床，踱步到窗前，推开半边窗，只见月光朦胧，庭院内花草假山在薄如蝉翼的雾气中甚是凄迷。
他本不多愁善感，但此刻也不禁深觉孤独，很怕明日某人失约，让自己空劳跋涉一番。
他与某人从前定期比武，之余也有触及肺腑的交流，却始终不识对方本来面目。
他曾秘密跟踪某人，但次次都在半途失却对方足迹，对方身份的变化简直比武功招术更令他防不胜防。
因这种日积月累的不确定，他才难免为其失约的可能忧心忡忡。
他来到这地方已数日，一点也没有某人传达的消息。
某人只愿和他在约定之期之地见面？
他现在真想又喝酒，突然朦胧的月光下迷离的雾气中缓缓出现一条婀娜多姿的人影，让他猝不及防的陷入沉醉。
夜半三更，欲念缠绵，正自烦闷，却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人不约而来，非常主动的温柔简直比月光更梦幻。
阴山老怪不禁想即便这是一场梦，也要尽情享受，错过美人，追悔莫及。
他另一层身份长久独眠，已有几十年未在女人身上一泄为快。
眼见这位美人，不疑有他，何况美人一步一步蹁跹入怀，显得情真意切。
美人从窗口飘进屋中，投到他的床上，贴紧他的胸怀。
他积尘的欲望立刻死灰复燃，熊熊火焰灼得他神魂颠倒，大汗淋漓。
美人伸头，红艳丰唇在他脸上吹气如兰，声音清澈似可瞬间透析他一切隐秘：“还记得这种感觉么？”
他迷糊不解，也没心思去解。
美人的声音缠绵入骨，他只听这声音已觉自己今夜必定粉身碎骨，而他的魂魄早就为之销蚀：“当初你欺辱我，可曾真心喜欢我？”
他内心轰的一炸，醉意全灭，惊恐的瞪着她：“吟雪……”
夏饮血嫣然笑道：“大哥记得妹子，那便是记得这种感觉了，大哥若想重温这种感觉，我愿意奉陪。”
阴山老怪面容扭曲，急欲把她推开，怎奈浑身酥软，根本提不起一丝精力。
夏饮血突然用力拉下他衣衫，露出布满伤疤的肩膀：“你现在比当初更有男人味，可惜你已没有胆量欺辱一个女人。”
阴山老怪讷讷道：“摄魂大法，这魔教的邪功，当初你就是以此让我丧失心智，在二伯面前出丑，终被驱逐。”
夏饮血笑意更浓也更柔和：“为了复仇，我好不容易才求得一个魔教长老授予摄魂大法，她也是受尽臭男人伤害的苦命女子，与我同病相怜。她教会我的不止这门邪功，还有许多人间道理。”
阴山老怪咬牙恨声道：“现在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我认栽了。”
夏饮血轻抚他肩膀的伤疤，声音仍是迷离如醉：“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有多张面具，多种身份。想对付你们，我也必须有别的面具身份。我现在是你的妹子，是端木吟雪，是愿意再被你欺负的女人。可惜你没种了，所以我立刻要变成夏饮血。”
阴山老怪怔住，脑海掠过一丝寒光：“夏？”
夏饮血幽幽道：“夏文风的夏，以前我是个复仇的女人，如今我还是个复仇的女人，我为夫君复仇。”
阴山老怪急道：“夏文风不是我害死的。”
夏饮血冷笑：“我知道，所以你不用怕，今夜我不会伤你性命。”
阴山老怪神色一凛：“那你想干嘛？”
夏饮血道：“想与你结盟，对付另一个臭男人，或者说是另一群臭男人。”
阴山老怪皱眉：“我凭什么……”
夏饮血不让他说完，柔媚道：“凭你找不到。”
阴山老怪愕然。
夏饮血笑道：“你此来为甚，我早已知道，我更知道你始终苦于找不到你要找的那个宿敌。”
阴山老怪又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情绪愈加兴奋：“你找到了？”
夏饮血道：“根本不用找，将军阁崛起江湖，白天他率领数百铁甲闪闪的精兵浩荡入城，好不亮眼，好不威风，人皆所见，何须寻找？”
阴山老怪脸上变色，颤声道：“沈东寻？你说神箭手的另一层身份竟是将军阁的阁主？”
夏饮血得意道：“我绝不会看错的。”
阴山老怪狞然道：“你怎么证明？”
夏饮血道：“我不需要给你证明，你非信不可。”
阴山老怪冷哼：“想不到你这般自大。”
夏饮血道：“比起沈东寻，你也能算是好东西，也变得可爱了。”
阴山老怪定定的瞪着她，不明其意。
夏饮血突然贴上去，热烈的吻了他嘴许久，等身体再分离时，他惊见她竟薄纱落地，胴体毕露，每寸肌肤都是晶莹白皙。
她拿起他一只手放在她傲立的胸脯，他的力气随着欲望滚滚而出，绵绵不绝，那只手情不自禁的揉捏起来，浑身似遭雷击，颤栗不已。
她柔笑道：“你现在信不信？”
他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的张口舔下去咬下去，嘴里丝丝作响。
她的脸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陡变冷酷：“你信了，对付男人，果然是这种武器永远最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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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做那事是翻云覆雨，阴山老怪却是天翻地覆。
完事时整个人都虚脱瘫软，湿淋淋的像是一头死猪。
积压几十年的欲望一夕泄尽，更多的不是痛快而是痛苦，甚至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自己再也不能振奋精神，再也爬不起来。
那事让男人最易领悟老的现实。
他趴倒床上，思想空洞，真后悔没控制住自己，生怕明天与沈东寻交手自己全无力气。
他甚至眼角含泪，心中莫名产生一种罪恶感，深深羞耻。
他以前是端木家出名的色鬼，几十年禁欲如同地狱，不料再度倾泻竟开始自咎。
他自认这些年来早已洗心革面，以一个全新的好人形象面对尘世，也成功博得无数人的崇敬。
此刻他错觉自己苦心经营的名誉将毁于一旦，自己再走到众目睽睽下必定肮脏不堪，受尽唾弃。
他很想爬起来掐死夏饮血，却失魂落魄，筋疲力尽，难以动弹。
他的脸侧在枕边，朦胧看见穿上衣服的夏饮血正在临镜梳妆。
夏饮血穿上的不再是之前那件薄如月光的纱衣，而是一套非常粗糙的麻布衣裙。
他看着她打乱自己的头发，缓缓转身，那张莹洁秀美的脸竟已布满皱纹，皮肤蜡黄干燥，那柔软多姿的细腰也弯曲。
她为何把自己易容改扮成如此丑陋的老太婆？
她蹒跚走到床前，咳嗽几声，沙哑着嗓门道：“这才是世人认识的我，一个疯老太婆，容颜凋萎，毫无魅力。”
他突觉恶心，狠狠的闭上双眼。
夏饮血悠然道：“别人不喜欢我这副样子，我自己倒是喜欢极了。因为这副样子的我，不再承受臭男人的贪婪。”
她走了，走得一点也不秘密，根本不掩饰行迹，甚至惊动了这家店的其他人。
他们探头窗前，看着一个佝偻蹒跚的老太婆虚飘飘又沉甸甸的消失在短墙缺口，瞬间毛骨悚然，以为是见了鬼。
缺口外是一丛芭蕉，芭蕉旁是一所无人问津的老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