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边,碧草天,渔歌惊飞鸟。
文侯散漫地走在淮河边,时而看着远处的山,时而数着河上的渔船。
他的脚步时轻时重,腰间碧绿的佩环也随着这节奏,拍打着镀金的腰带,发出吭吭的声响。
他在干什么?
既然来到了河边,除了找渔船,还能找什么呢?
眼前的渔船很多,河面上的袅袅青烟与渔夫们忙碌的身形交织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难以辨别。
奇怪的是,文侯偏偏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渔船。
因为那是唯一一艘,自由自在漂泊的渔船。它随波移动,宛如河床上最清闲的落叶一般。
文侯却故作没看见,他悠闲的在河边走着,还装模作样的边走边找,不知不觉哼起了孤山上曾流行过的小调。 忽然,他的声音停了,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
冷冰冰的面具下,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注视着面前挡路的人。
那是一个面色惨白,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子。他就那么随意的挡住文侯前行的道路,他在轻蔑的笑着,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块白玉令牌。
杀意突然四起,惊得河边的鱼扑腾出水面,溅起层层如明珠似的水花。紧接着,水花变了,不再是闪亮的珠花,却成了锋利的剑尖。以极快的速度,直指带着面具的人儿。
文侯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转动。他就这样任由着水花而至。那一道道如利剑似的水滴,划过狰狞的面具,在面具上,撕开了一道道口子。
当水花落下,没有流血,只留下一副变得滑稽不堪的面具。
“这样,多好看,你说是吗?文哥哥,你何必成天借着一个面具吓唬人呢?”面前挡路的男子,邪魅的笑着说,他开始慢慢向文侯走进。
“滚远点,”
面具下传出了满是肃杀之气的声音。
闻声,那瘦弱男子停下了脚步,反手将自己手中的玉牌抛给文侯。
文侯温柔地挥了挥手,将玉牌收揽在怀中,生怕这玉牌被他不小心摔在地下一样。
白玉的一角已经有了裂痕,而那如火般的玫瑰,早已经没有了踪迹。文侯抚摸着令牌上的脉络,如同拉着情人的手,深情而又缓慢。
白玉虽美,不及玫瑰。
玫瑰易碎,佳人未归。
“你看看你们两个,一个缩在龟壳下,一个藏在面具里。这,就是赵氏王朝曾寄予众望的天之骄子么?可笑至极。”瘦弱男子嘲讽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干什么!”
“那你去啊,沈老的船就在你眼里!你早就认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啊?你在犹豫什么?当年就是你的优柔寡断,葬送了一切,葬送了一代人的希望。如今,你又在犹豫,你配来吗?你配去争天下吗?”
“你有什么本事?”
瘦弱的男子脸上阴沉的笑忽然止了,他抬起手指着文侯,开始怒骂。
还没骂完,他又像疯子一样,转而捧腹大笑,继续嘲弄着面前如同掉入冰窟,一言不发的人儿。
“这,就是要倾覆孤山的枭雄?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柳姐姐冬天里,随时堆起的雪人,可笑又可怜!”
文侯的手在抖,那双雕刻落花令的手,在不住的颤抖。那一句句话刺进了他的心房,他想丧失理智,他想杀了面前这曾经如同他亲弟弟一般的人儿。
可到头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像一个舔着伤疤的丧家犬,他连动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杀人。
所以他选择不动。
那么,不作为,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文侯陷入了深思,他变成了河边的一块石头,没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是过去的事?
还是现在将要做的?
没有人知道。
这淮河,有许多渔船,倒不是因为这里的鱼多。相反,这淮河里的鱼,少得可怜,也难吃得要死。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就像没有酒的酒家,没有戏子的戏台,以及没有归途的游子。
当夕阳西下,当渔人收网,当一切都是黄昏该有的模样。
文侯,也终于出现在了,他早该出现的地方。
沈老端坐在船头,他的孙儿竟已在船舱里熟睡。
这本不该是睡觉的时辰,尤其对于孩子,不会睡得那么早。但是,睡着的人,总比清醒的人,少些麻烦,少几句解释。
沈老就那么等着,其实他已经等了好几天,每到黄昏,他就习惯性的等在这里。
因为他算不准,所以,他只能等。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早已经习惯了等待。
所以,他终于等来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与一副划花了的面具。
“你终究还是来了。”等得久的人,总会忍不住先开口。
文侯点了点头,他在沈老边上坐下来。这次,倒是没什么恭敬的举动,也没有了漫长的等待,文侯直接开口说道,
“白眉道人,已经找过了。”
“那,他还活着吗?”
文侯没有做声,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哎,人老了,总会犯糊涂,老夫应该是太老了吧。”
老人起身,看着即将落幕的余晖,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应该杀他,”
“总有些该死的人。”
“比如老夫?”
“你该不该死,倒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
文侯在等,他在等一个答案。
等来的,却是沉默。
有时候,沉默真的,是最好的回答。
“你曾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文煜。”
老人慈祥的看着文侯,他的手想伸出去,拉住文侯。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料得要早。”
说罢,老人深沉的看了一眼,船舱中熟睡的孩子,他的内疚之情溢于言表。
文侯的手又开始发抖了,他想挥开老人迎过来的手,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双手,那双扶他走路,教他骑马,传授他武功的手,就这样,搭在了文侯的肩头。
一股来自掌心的温暖,从肩头传入文侯的心里。
这时,文侯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子。耳边,又响起了那些刺穿他心膛的话。
老人看穿了一切,他微笑着,用另一只手,抓住文侯的手,如同一个父亲般慈爱的看着他,对他说道。
“既然落花令已经发出,既然你决定了走这条路,那就走下去吧。”
“人生的很多事,本来就是身不由己,更何况,你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儿。来吧,也让老夫试试你的武功。”
老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那个,他一步步引导来的命运。忽然,他顿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孙儿,眼眶不觉有些湿润了。
“这孩子叫沈七,他的父亲叫沈铭。”
老人转头看向了熟睡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牵挂了。
“老朽教导了阁下这么久,不知二十多年的师生情,能不能换来阁下的一句承诺?”
老人话音刚落,文侯点了点头。
老人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废话了,他也相信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儿。
他的孙儿会在一个普通农家长大。
然后可能某天他去种田,看对眼了一个平凡的农家姑娘,他会娶妻生子,那个孩子当然会姓沈。
希望如此吧。
“来吧,正好试试,我最得意的门生近年来功夫进步没有。”
这场比划很假,也没什么描述的必要,毕竟一个不想杀人,一个却一心想死。
想死的,终于抓住了对方的破绽,倒在了对方的掌下。
老人发现自己的身子慢慢变得冰冷,他撑不住了,但他还是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一眼孙儿。
睡着的人还在梦中微笑。
那憨憨的脸庞,看得老人禁不住笑了,他最后扯着沙哑的声音对文侯说。
“文儿,你或许错了,又或许,错的不是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然后,老人带着笑容,掉进了河水里,身体很快沉了下去,他终于与相伴了一个甲子的淮河,合二为一了。
所以,错的是谁呢?
淮河的渔船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
那与河相邻的孤山,或许可以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