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进入11月了，今天的天气出奇的热，和三伏天有的一拼。借由那句话，热到全世界的老虎都可以化成黄油。
有一缕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地面，在烈日底下，一辆辆卡车载着建筑材料而过，卷起地面的大片烟色粉尘，使得人忍不住捂住鼻子。那粉尘在日光底下尽情飞舞，有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可以不用汗流浃背，头晕眼花。
步迟有些口渴，去了茶水间装水，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暂且沦为私密空间，心里倒有一丝快意。
杯子里的水早已接满，顺着杯沿不断往外溢，就像昨晚她眼里流出的汩汩泪水。步迟还未曾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依旧盯着杯子出神。
她想着昨天那场相亲。她都不想把那人当做一个男人。在她眼里，男人这个称呼是具备一定资格的。很多异性都不配拥有这个称呼，顶多算个男的。
严肃是个男人，但确是个小心眼斤斤计较并且自私没有爱心的男人。否则，不至于离个婚，还得向她索要回一切开销，导致她带着严步变无家可归，还得倒欠十万零一百八。严肃从来不在乎这些。他的心恶毒的连狗都不吃。
别的女人离婚不是分得房产就是财产，再不济一个人净身出户，鲜少像她这么惨兮兮的。自个想想，都觉得荒唐可笑，极度鄙视。
至于真正的男人，莫非尘……本杰森……
算了，都不关她的事。
反正她厌恶昨天那男的说话的方式，子里行间总让人觉得缺乏文化，没有教养，不懂交谈，狂妄自大，俗不可耐，甚至自个还浑然不知。与这样的人多交流一分钟，简直会减短寿命。相较他的三观有着天壤之别，就好比说到性别问题，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宛若存活于封建社会，扎根入土般根深蒂固。你若想要说服他，甚至改变他，也许和地老天荒一样的困难。
实际上，那压根不关她的事。但她不确定她是不是依着某种厌恶的方式才会有此看法的。
其实，她想过有这样一个人的。即便她认为自己一个人活到老也是绝对可以的。但在落日黄昏肩头落满金色余晖之时，她还是会想到这个生命里最严肃的问题。
谁都想爱与被爱。
在她眼里，选择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三观是首要的。她甚至觉得，哪怕他长得像头怪兽，只要思想与她在一条道上，他身上具备吸引她的独特魅力，她也定会爱上他的。比如她无意说:她喜欢海。而对方说:那我们一起看海吧。而不是: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水吗？没准淹死过许多人。
倒不是感觉可惜或怀念，而是莫名产生的淡淡哀伤。她是一个容易感同身受之人，就像在马路边看见拄着拐杖的老奶奶独自蹒跚过马路会掉眼泪，看见天真孩子灿烂的笑容会掉眼泪，看见衣衫褴褛窝在墙角面前摆着个残缺口瓷碗讨乞的流浪者会掉眼泪，看见葬礼游行会掉眼泪，看见公车上拥吻的情侣会掉眼泪，看见晚霞染红半边天会掉眼泪，看见乌云满天大雨倾盆会掉眼泪，看见漫天飘舞的落花也会掉眼泪。
她的眼泪在独自隐秘的角落里是廉价的，是随时随地随时随刻的，只要她愿意。她是个容易调动情绪之人，但很多时候只能将情绪默默吞回肚里，在他人面前试图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真是坏事传千里。其实在那期间，平常疏离的亲戚们不知怎得知道她离婚了，超乎寻常热情地帮忙介绍对象。想来无非就是为了那点婚介费。金钱除了买不到虚无缥缈的真情实感，除此之外，的确就是万能的。此时，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只要关乎钱，很快就会让彼此陌生之人立刻熟络起来。即便只是假象，但个个突然之间就变成无师自通的戏精，一旦上场便会如鱼得水。
谈及相亲，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三样，车，房，工作，和物品价格一样，差一样就掉档，摆不上最高台面，只得一层一层往下降。可好的又够不上，但碍于亲情，或者那点薄面，又不能找太差劲的，所以就只剩那些如同鸡肋的了。
因着深明这一点，步迟即便厌烦那种相个亲还得拖家带口的场面，故事先就与姨娘谈好只能当事人本身才能参与。姨娘为了尽快促成他们的好戏，自然是答应了。步迟亦是，算是对人家一番好心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
有的时候，你就是‘盛情难却’。她就是忍不住拒绝有事与她而磨嘴皮子让她回心转意之人的邀请。但既然答应了，便会遵守，按时赴约。
步迟和对方约在咖啡厅。顺带说明衣服颜色，特征和标志。在等待的间隙，步迟刷了会网页。看见有人发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告诉孩子，结婚一定要看家境。内容大意是，爱情和婚姻不同，爱情谈的是浪漫，婚姻要的是保障。
真是俗不可耐的文。单若一句反问，“婚姻就一定有保障吗？”就可将此文打入十八地狱。
在步迟的观点里，也许她只会告诉严步变，守法，独立，自主，自重，洒脱，快乐。你可以选择不必结婚。
如若真心相伴，彼此不辜，那一纸屁书算个啥玩意。依她看，那纸书最大作用就是为了离婚时争个你死我活的财产瓜分。否则，毫无用处。处理过程还特别繁琐与心累，带着恨意。大多如此。
就像她一样。离个婚还得倒欠严肃十万零一百八。真是宇宙中极大的讽刺。
总跟严步变说，
“你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18岁，你就成年了。你现在离成年也不远了。倘若你现在不努力学习，不用心找到你的方向，以后你就会过得比乞丐还惨。不对，也许还不如乞丐，因为你连讨钱的能力都没有。
这个世界，没有理所当然的事。即便是你的父母，你也不可认为理所当然。我不会成为大多数的父母，这不是我的人生，更不是你的人生。也许，我对你的爱，从不心软。
至于将来，如果我有我的任何，我有权利处置我的东西。并非理所当然一定给予你。But，I love you very much. You must believe it. 人都得靠自己。彼此依靠不过为了活得更快乐。”
——如若不可，为何还要彼此依靠，不是多此一举么？
后半句她并不对严步变说。只是把它藏在心里。她不想在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年龄时被冠上一个残酷的标签。这不过是她的人生，并非严步变。
原谅她剖析得如此惨白。
但无意看见严步变的作业时，写到这样一句话：你不能不工作，不然你以后就过得很苦。
看见这话时，她心里是得以慰藉的。看来，严步变听进了她的话。否则，她就不会在她的试卷的答题上写出这样一句总结。
还有十分钟，就超过约定的时间一小时了。即便是相亲，但也要有所礼貌。为了让精神看起来更专注些，光是免费的咖啡不知已经续了多少杯，喝得步迟愈发犯困。说到底，就是等得她都犯困了。
等了一个小时，能不犯困吗？
等待，是一件令人担忧甚至可怕的事情。
不是说咖啡能提神吗？怎么也是个谎言？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谎言。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很低的历史制度，注定会出现大规模的说谎。他们生产谎言，我们伪装相信。她曾经总是在谎言中迷糊得度过，还心安理得自以为是泡在蜜罐里。一想到这，步迟顿时心生厌烦。
“你大爷的。”她暗骂一句，“还是不是个男人？”
既是相亲还让女方等半天，人品可见一二，想必本人也不过如此而已。男人一旦没人品，可以扔进绞肉机拿去灌肠了，免得浪费时间残害无辜。也许这话恶毒了点，但她竟觉得一点也不过分。
严肃和他老板女儿不知啥时候好上，想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打算和对方结婚前几天才和步迟提出离婚。还是在被她逮个正着的情况下。现在回想，才明了他俩在家中‘作案’是故意的。
严肃就是等着让她看见，然后再以她‘不该看了不该看的’来彻底让她滚蛋。言外之意不就是，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的话，还会依照往常按部就班的过活下去。只是，她却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再也没有伪装和演戏的必要了。
归根结底，只能怪她自己‘看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如果那天没有遇见，他是不是还继续耗着她的青春直至他将他的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她翻牌？她只需等待他的判决就好？如同一份早已拟好的通告，只待发布，她只需执行就好？想来真是滑稽。
现在回想，这其实早已就是严肃设下的局，布下的套。他早就料到以步迟这样的性情，是百分之两百会落套的。她在他眼里，蠢得要命。
是啊，她与严肃的战役，她彻底败北，落荒而逃，带着一身数不尽的狼狈，结果无处可逃。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倒好，蒙声不吭得乖乖离了。连所谓得冷静期都略去了。彼此也都不愿意要什么冷静期。她可记得，当时的感觉就是，毫无知觉，竟然跟上了麻醉药似的，一丢丢眼泪也没落下。好像那完全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到现在都还在怀疑她当时是怎么做到的？她难道不应该歇斯底里砸锅砸电视摔碗摔椅摔他个连环掌才对的吗？
可她没有。竟然没有。
你说，比起严肃，她恶毒几句，怎么算过分？
和严肃的婚姻虽然给她不小的伤害，但这一阵子她反而感到无比庆幸。庆幸的地方有很多，比如，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去哪去哪，一切由自己做主，不用征求别人意见。尊严上活得倒像个女王。
要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她才懒得搞这么一出老土的相亲戏。
——你太乏味了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我就像一块木头，没有神经，没有知觉，和瘫痪没什么区别。更没有思想，我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和植物人也没两样。我不想下半辈子就这样在瘫痪中度过。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造成我们婚姻的列车不能开往地老天荒。所以，我想换一种活法。我成全了自己，但是，我更成全了你。
这就是严肃给她留下的最后离别赠言。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大爷的！去死吧！
她即便有百口，也不想据理力争了。这种腌臜，不值得浪费她的口舌。
步迟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穿皮衣外套的男人朝她走来，个子不高，双眼细长，啤酒肚腩，乍看和怀胎八月的孕妇没什么区别。
中年男人油腻点是被允许的，但这也太油腻了吧，她可是对这种泛着油光的食物没有兴趣，更何况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要和他共度余生的男人。
步迟看着想着突然就胃反酸，有点作呕的架势。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快速拿起咖啡杯想把那感觉强压下去。可拿起时竟然见杯底了，她只好又快速朝饮料区走去。
——大娘啊大娘，你是觉得我不挑吗还是觉得我身为离婚女人没有挑的资格？
步迟边走边在心里有些不满。
男人先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离去的步迟，但见她背部窈窕的曲线，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一屁股落座。
等步迟回来时，男人就笑眯眯得问：“你是步迟小姐吧？”
“你是许依弟先生？”
“那就对了。”男人双手搓了搓，“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工地上给耽搁了。昨天忙了一整晚，有些累。”
“那，来点咖啡？”不过，咖啡对她可提不了神，步迟心想。
“不用。”
“那......”
“说正事吧。”
“嗯？”
“你打算交往多久可以结婚？”
“啊？”步迟被这么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盘问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难道你不是冲着结婚去的？”
“话虽如此，可这未免也......”
“也什么？我对你很满意。难道你对我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个......”
“好歹我也是个项目监理。我不介意你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
“你不也带着个孩子吗？”
“但我没结过婚。”
“怎么说？”
“孩子刚出生他妈就去世了。没来得及结婚。”
“哦，这样啊……”
“是的。”
“但你也算有孩子啊。”
“也对。所以算扯平。不过咋俩的话，你打算要几个孩子？”
“嗯？”
“我都四十八了，你也不年轻了，我是想着咋俩可以再要两个孩子，这样一来，有四个，一个搞工业，一个搞农业，一个搞商业，一个搞黑客，所以得加快进度。”
“有点多了吧？”
“积极响应国家三胎政策，四胎也快了，不算多。对了，你不会净身出户吧？你有房产吗？或者储蓄之类？”
“我们能不能不谈如此物质的话题......”
“那行。那就谈谈‘性’吧。我和我前女友之前因为这个问题好几次想要分手。结果好巧不巧有了孩子，又结果好巧不巧又生娃死了，连分手都省了。所以我们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什么说清楚？”
“你希望一周几次？”
既然是成年人，以后这事也关乎到日后发展，干脆就顺着他的话题摊开表明了吧，她迟疑道：“两次？”
许依弟眉头一皱。
“怎么了？”
“有点多了。”
“有点多？”
“也成吧。就周一和周天。你看怎么样？”
“随变吧。”
“那你喜欢什么姿势？首先承认，我不是个主动的男人。”
步迟欲起身，她实在无法再勉强自己将谈话礼貌的进行下去。何况，自己本来压根就对他提不起丁点兴致。
“步迟小姐，你等等。”许依弟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连忙道，“要不周一你在上，周天我在上，这下可以吧？”
——你太乏味了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我就像一块木头，没有神经，没有知觉，和瘫痪没什么区别。更没有思想，我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和植物人也没两样。我不想下半辈子就这样在瘫痪中度过。
步迟又想起严肃的话。
我乏味？严肃，你个大爷的！她在心中再次咒骂，本仙女要让你见识见识我怎么个乏味法！
于是，
“许依弟先生，我就和你说说心里话吧。你就是个性无能，你知道吗？所以你先前女朋友才要和你闹分手。你既是性无能，还再娶老婆做什么？你如果不是性无能，那就是不肯出力。一个在床上都要斤斤计较不愿为女人出力的男人，还能指望他会对他的女人好么？说真话，我是个主动的女人，但你这样的，我是提不起半点兴致，说实话，整个过程都在让我倒胃口，你知道我喝了多少杯咖啡来强压住吗？”
说罢，步迟将剩下的咖啡一咕噜猛灌进喉咙口，紧接着拉了拉许依弟的皮衣外套，紧盯着他，“这外套看起来不便宜，可惜呀，这么昂贵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却像个蠢货。”说着，又在他肩膀上擦了擦，“好好的东西，真是糟蹋了。知道吗，你不配。”
这就是亲戚的“热情”。世界真可悲。她活在这可悲的世界里，是寻不到一丝甜的。她还莫名倒欠严肃十万零一百八。好歹也是同床共枕之人，在她无处可去时，就不能放过她，与她一条生路吗？他怎么可以连严步变都舍得放任不管呢？她还是个孩子。仅仅只是个孩子。这样想着时，竟莫名泪眼模糊。现在，她谁也不怪，只怪自己。
———
“有心事？”直到头顶传来一个男声，低沉嘶哑，附带磁性，像地球引力，让人着迷又陌生。她再次回味之时，背后随即被一股温暖包围，伸出一双骨节分明散发年轻的手向前按掉饮水机开关，她才意识到桌面一滩水，随即尴尬地抹了下双眼，抓过一旁的桌布快速擦拭一番，紧接忙不迭道谢，然后回过头。
她无意发现她的下巴刚好碰到对方的肩膀上，瞥见他明朗的下颌线，迫使她不得不将头微微抬高，这才看到声音主人的脸。
小麦肤色，眉目含情却带一股凉薄之意，尽显疏离。喉结微微颤动，怡然自得，就像被不经意的一阵风吹起的蒲公英，自由自在飞舞，悄然无声。
莫，非，尘。
完美身高差。又真是好看。
这令她既窘迫又心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