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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镇
书名:轮回镇 作者:秋天的小橘子 本章字数:10342字 发布时间:2021-01-23

 1.

“喏,就是那个。”

“靠着里头回廊的那个?”

“对,就他,凳边不还靠把剑嘛。”

“当真是天天跑茶馆来睡到天黑吗?”

“小老儿每天早上来吃早茶都能看到他呢。”药材铺的钱掌柜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

“呵!还真有这稀奇事,好好的裁缝改行当剑客。”外地的客商摇头叹道。

“我看呀,哪儿是剑客,该是睡客才是啊!”老钱是哭笑不得,“要说这小陆,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不点大的时候啊,就随他爹来了我们镇上,刚识完字十来岁,托人找了裁缝铺的朱老板当学徒,别看他方头方脑憨憨的,学手艺倒还是块料,老朱人前人后没少夸他这个小徒弟呢。”

“这倒不假,干手艺活就得这样的,机灵鬼可沉不住气!”

   老钱接着说,“你说,当个裁缝不挺好嘛,体面清爽又不愁没饭吃,这年头穷的富的,哪家四季不得置办个几套行头啊。”

“可不是嘛!放着这么好的手艺饭不吃,天天跑来茶馆打瞌睡?我真是搞不懂啰。”

“哎,哪个晓得哟!”老钱长叹一声。

 不大不小的轮回镇上就这么一间茶馆,大堂连着门口有二十几处小的四方桌,是为散座,里面用雕花松木隔成一条回廊,回廊里一色的水墨屏风排了五排,是为雅座。

钱掌柜和那个外地人就坐在大堂靠门边的一处散座。二位所指的那个人此刻正背靠回廊,一只胳膊搁在茶桌上,另一只胳膊挽着靠在凳边的长剑,方头方脑的憨厚模样,细看却也算眉目清秀,似是在闭目养神,又像已沉沉酣睡,他叫陆仁贾。

 

2.

快半年了,正如钱掌柜所说,这个陆仁贾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茶馆,每次都坐这背靠回廊的位置,常常直到酉时末才离开。他每天只是静静坐着,要么趴在那瞌睡,要么拿着本书在看,很少言语,间或有熟识的茶客来知会个两句,他也只是简单的应付一下。 刚开始还有人觉得新奇,非过来问长问短,等日子长了,大伙也都见怪不怪了,只当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好吃懒做的败家郎。

此刻,身后回廊的雅座里是空的,李员外家的管事们今天没来。陆仁贾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又睡着了。

初识她,是因为那只大脸猫。想起香儿,他嘴角微微扬起。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裁缝铺里,陆仁贾在收拾眼前的案板,案板上凌乱堆放着裁剪剩下来的布料。忽然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那声音,就跟这黄黄的烛光一样,给他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肉乎乎的猫儿,通体灰色,趴在案板边上正看着他。这只猫儿的脸可真是又大又圆啊,他心里一乐。

陆仁贾正准备伸手过去摸那只猫的圆脑袋,一截红袖匆匆闪过,将那猫儿从案板上抱开,殷红的袖口隐隐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吧?”姑娘怀里抱着猫儿欠身说道。

陆仁贾没被猫儿吓着,倒是被这个姑娘惊到了,姑娘的嗓音清脆中带着一丝丝娇憨。他呆呆地看看姑娘又看看她怀里的猫,半天没说话。

“那个,你是这家的伙计吧?”

“啊!是的,姑娘,啊不客官······姑娘,您是要买布料还是做衣裳?”面前的姑娘看着不像是能作主的大人,陆仁贾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才好 

  姑娘噗呲一笑,“叫我香儿吧,我是来取衣裳的。”

“那,香儿姑娘,请稍等,我去看下账簿。”

“是东来巷陈家这个月初一订做的两件袄子。”

“奥,好,姑娘稍等。”该是师父记的帐,陆仁贾对这家客户没什么印象,他翻了几页道,“找到了,一大一小两件,一共三百文,已经付过了,这就给你拿去。”

    姑娘怀里抱着她那猫儿,用一只胳膊夹着袄子,走到门口停下来转身,朝陆仁贾吐了吐舌头,难为情地说:“那个,你能送我回去吗?”

    她又连忙解释说,本来她预计天黑之前能回家的,哪知快到裁缝铺时这恼人的东西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去追一只小白猫,她被带着绕了半天的路,这才耽搁了。

呵,这只调皮的大脸猫呀,他暗自发笑。

    这时节,天黑得快,外面已经不见光亮。陆仁贾让她稍等片刻,师父师娘不在,他要收拾好店铺,打好烊。

    从裁缝铺走到城东的东来巷本只需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却走了好久。

    两人素昧平生,却有着说不完的话。

    香儿说她没读过私塾,是爹爹教会她读书识字,在她们家,女孩子读书是被允许的。

    陆仁贾说在很远的老家他还有个跟他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堂兄,小时候他们形影不离,一起拜师父学武,常干坏事,还经常互相顶包,他娘和他婶婶有时都分不清他俩谁是谁,闹了不少笑话。

    香儿好生羡慕他们,她说她自幼和父亲相依为命,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她和陆仁贾一样,也是因为父亲做生意从外地搬来的。

她还说她将来想和父亲一样做一名商人,在她眼里,爹爹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她问陆仁贾最想做什么,他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他只说他已经跟着师父做了三年裁缝了,他会裁剪好多种款式的衣服 

香儿问他,那你想过你师父现在的生活吗?陆仁贾又想了半天,仍然是不知道,不过师娘对师父好温柔,他好羡慕。

香儿撇撇嘴,切!出息!然后咯咯的笑个不停。

她的回首抬眼、一颦一动使着周围的空气里仿佛都有了一丝清甜的莲香,每当靠得近了时,陆仁贾连大气都不敢出 。

香儿径自给他起了个外号——石头,她不愿告诉他这外号有何种缘由,只说她喜欢这样叫。陆仁贾龇牙咧嘴挠着头,却不敢反驳,忽然他睁大眼睛瞪着她怀里的猫儿做了个鬼脸,都是这大脸猫干的好事,他说。

凉寒的夜晚,落满水杉树叶的河边石道上的短暂又漫长的情愫,直让那神仙也羡慕。

 

3. 

腊月二十一,今天是香儿的生日。外面下着雨,这雨已经下了一个月,茶馆的布幡湿漉漉的贴在木柱上,任寒风呼啸,不见一丝动弹,茶馆里比往常冷清了许多。东家还是实在的,虽说一共没几个客人,却依然把那炭炉烧得滚烫,屋里屋外简直是两番天地。 

陆仁贾招呼小二给他换壶新茶来,小二应了声,麻利地提着壶新沏的茶小跑过来。

“怎么着,晚上没睡好吧,今儿个换茶换得有些早啊。”

“啊,天气怪冷这屋里偏又暖和,人好像是容易犯困。”

小二借替他盥洗茶渣的功夫凑过脸来小声说,“陆小哥,不是我说你,都一连好几个月了,你天天抱着把剑过来打坐图啥啊?”

没等陆仁贾回话,他又接着道,“听说啊,前些日那米行的黄掌柜和那谁打赌,就赌你要一直这样坐到几月呢。”

陆仁贾对他笑了笑,没吱声。

他喝了口茶,脑袋还是晕沉沉的。做了一整晚的梦,他梦到大脸猫带他去春冬湖边的那天,他走向湖边的水蓼丛,香儿蹲在那里,她用手拨开嫣红的水蓼花儿,嘟着小嘴,大老远的对他喊着话,她问他,美不美,他说美,她又问,是花美还是人美。他梦到自己被一个看不清脸的仇人追杀,他沿着夏秋河一直跑,他好不容易躲进店铺里,发现师父师娘已经遇害了,他又跑到茶馆,刚刚还是大白天,大堂里面却一片幽暗,好不容摸到他靠在墙上的剑,突然仇人从回廊里走出来,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可是剑怎么也拔不出来······

连日的大雨,都快过年了,这雨偏下得好似夏汛,城东的春冬湖连带着城里的夏秋河水位大涨。

“这雨啊,要再这么下,城里小市口这块怕是要淹了。”

“下游方家庄东南边已经淹了两处了,他们那处河道窄,地势又比我们这块低不少。”

 “得了,要不是去年李员外出钱重修了这河堤,小市口怕是早也淹了。”

 “说得也是啊,轮回镇有李员外这个大善人,真也算是福气啊。”

 “唉,今年也是怪哦,这种天里下雨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哇。”

 “鬼知道呢,七月的雪,冬月的雷,都没好事的。”

 “春冬湖好是好,就是一下雨下游容易跟着受涝。四年以前,我们镇上可是年年夏天都被淹啊。”

 “奥?这夏秋河的堤坝是四年前才有的?”

 “我没记错的话,确是四年前才有的堤坝,官府不问事,当时民间家家户户都自愿捐银子要修堤。”

 “听说,李员外一人就捐了5万两呢。”

 边上的几个茶客在那说得起劲,陆仁贾喝了两杯新沏的茶,脑子里想着李贾仁,也就是李员外。有几日不见他那几个管事的来这喝茶了,怕是这寒冬腊月的各人的事也少了,不多出门了。

 去年冬月,他让师父托人给他从一百里外的苏南带了一把小叶紫檀发簪,这簪子花了他将近两个月的工钱,一向教育他节俭持家的师父,对于这件事却相当支持,师父当着师娘的面打趣他,说我们小陆终于长大了。

 曾几何时,大脸猫和它的主人成了裁缝铺的常客。春夏秋冬,在数不清的午后,少女抱着猫儿走进他的铺子,每次掀开布帘的一刹那,周身披戴着薄薄的阳光,仿佛从他的梦中走出的仙女,那些原本感觉漫长的劳作已不知不觉成为一种乐趣,之前虽然做学徒已经好几年了,但就像初识她的那天晚上她所问的,他一直未曾认真想过以后的职业,可如今此刻,他才终于想好要当一名裁缝。

 去年腊月二十一那天,等他打好烊,天已经完全黑了,临近尾牙裁缝铺比平常要忙得多,他陪香儿先去吃了碗葱油面,然后像往常一样沿着夏秋河往城东走,城里已是一片喜庆的氛围,许多酒家民宅高高挂起了红红的烛灯笼,河边石道上熠熠生辉,就连河面也映得灯火斑斓。

 “香儿。”

 “嗯?”

 “今天是你生日呢,都没能早点送你回去。”

 “没事的,我跟爹说了,嘻嘻,他说丫头长大了他快管不住我了。”

 “呵呵。”陆仁贾用食指点了点他怀里大脸猫的脑袋,“你真的好厉害。昨天师父还说,你算账记账的本领连他都比不过呢。”

 “掌柜人真好,我在那闲着没事,不过给他帮点小忙,他却非要给我工钱。”香儿笑道。

 “师父是真的喜欢你,我听他跟师娘说过,说你要不是个女孩子他就好了,他真想收你为徒弟。”

 “哈哈,我才不想呢。”

 “为什么啊?”

 “我可不想像石头兄这样,每天做同样的事。”香儿背着双手,目视前方,只见她抿着嘴,脸腮鼓鼓的,不用想都知道她在憋着笑。

 陆仁贾把大脸猫往上提了提,偷偷瞟向她的脸腮和脖颈,红色的烛光,红色的袄子,将那片雪白映衬得越发娇艳。

 “哎!”香儿突然叹了一口气。陆仁贾连忙将目光收回。

 “明年这个时候我就成年了,我可不想从此待在闺中,我好想像爹爹一样去经商。”

 虽然不止一次听她这么说了,可陆仁贾还是很吃惊,“经商想必是很难的吧,男子都不一定能行呢。”

 “我哪个不晓得,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完全只依靠别人。”

 “其实我理解你。”陆仁贾认真看着她说,“谁说女子不如男,有时我觉得至少你比我厉害多了,师父就说你比我成熟多了,还让我向你学习呢。”

 “那是当然了,所以我才叫你石头嘛。”香儿说罢,看着陆仁贾咯咯直笑。

 “大脸猫,你瞧瞧,看你家主人怎么得意的。”陆仁贾伸长胳膊把猫凑到香儿身边。

 “啊呀,话虽这么说,一旦成年了我还是得在家待在,等嫁了人又得听丈夫的,在家相夫教子。”

 “那你就争取嫁给我吧,我以后不关着你就是咯。”这本是陆仁贾心里偷偷开着玩笑的,不想竟脱口而出。

 “你,你想哪儿去了。”刚刚还滔滔不绝的香儿顷刻间羞红了脸,跺着小脚直往前面走,再也没敢往后看。

 大脸猫在陆仁贾怀里不失时宜地伸了个懒腰哼唧了几声,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陆仁贾再次把大脸猫往上提了提。他想想兜里那只刻了香儿名字的发簪,摇摇头苦笑。

 

4.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这场差点淹了轮回镇的大雨终于停了。临近年关,茶馆天天人满为患,这一回,回廊后的雅座里有人在说话。大堂里人声嘈杂,陆仁贾端着茶杯,靠在回廊上,后面人的声音他已再熟悉不过。

 “你俩都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家啊?”说话的是年纪大的郭管事。

 “左右就这两天吧。”这是年纪轻的两位家仆。他们常跟着这郭管事一起外出替李员外跑腿。

 “去年这时我们早回去了,没想今年硬是搞得这么晚。”

 “还能怪谁呢,这雨从冬月下到现在才停,前后足一个多月了吧。”

 陆仁贾之前听他们讲起过,每到年底他们要帮李员外到各处去收债。

 “对了,怎么这几天没见着员外?”

 “搞不好是趁天晴去上湖庄了。”郭管事说得很是克制。

 “当真有那回事?”其中一个年轻人来精神了。

 “假不了,那王寡妇我也见过,模样可俊着呢。”另一个年轻人更有精神,“据说这婆娘很能磨,但凡员外哪天出门不带随从,那必是寻她去了。”

 “可上湖庄也够偏的啊,都快绕过春冬湖到湎江边了,”

 “你懂什么!远才好呢。”

 “呵!你们这些后生怎么成天尽盯着这些事。”

 “嗨呀,我们没福享受,可不只能看着解馋吗?”

 “你们啊,手脚勤快些,多挣点银钱,早点回老家讨个媳妇不就有福了嘛。”

 “郭伯,我还想跟着员外多干几年呢,回去种田有啥奔头啊?”

 “是啊,咱员外家大业大,我们还盼着有一天能像您一样在府上当个高层呢。”

 “哎,我这一辈子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瞒你们,我时常还羡慕你们呢。”

 “得嘞,您老就别逗我们啦。”

 “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不信,你们呀,到底还年轻,没经过事。”

 陆仁贾嘴角起了一丝冷笑,渐渐地,笑意越来越浓,谁要看见此刻的他,定会不寒而栗。

 过完年正月初一,陆仁贾提着一份节礼,去给师父师娘拜年。

 虽说离开裁缝铺,可师父永远是师父,娘在老家,父亲常年在外行商,这养育的恩情,多半都在师父师娘那。

 见了面,师娘拉着他问长问短,师父没说话,在一旁摇头叹气。

 师娘说,你不干裁缝不要紧,可总得找点正经的事做着啊,每天去茶馆喝茶睡觉算什么,让他去劝你,他老说再给你点时间。师父还是没说话。

 陆仁贾说,快了,我事情想得慢,快有结果了。

 师娘说,你师父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还是在盼着你回来呢。

 他说,现在还不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这儿。

 师娘气得骂他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说完偷偷抹眼角。

 陆仁贾只觉鼻头发酸,他放下碗筷,说去外面透透气,师父说,我陪你一起吧。

 庭院正中有一棵十多年的石榴树。枝丫上面挂着去年过年时陆仁贾亲手做的灯笼,如今,外头的红纱被雨水冲淡了颜色,已看不出曾经的喜庆。

 五个多月前,他就是在这满树熟透了的石榴下,向师父磕头告别。

 一老一少如今又站在这石榴树下面。

 “小陆,刚你师娘说的话你要记住了。”

 “香儿的事,”师父看了看陆仁贾,“你也该放下了。” 


5.

 去年,好不容捱完漫长的夏天,当轮回镇终于再次迎来伴着桂花香气的秋凉时,香儿却突然变得郁郁寡欢。

 秋天的日头越来越短,香儿的话也越来越少。

 终于有一天,离太阳下山还早,香儿突然站起来,说今天想早点回去,爱笑的香儿好多天都没笑过了。

 河边的石道上,风好大,香儿低头走在前面,有几绺发丝时不时被风捋向耳后,露出像玉一般晶莹剔透的耳根。 

陆仁贾要从她怀里接过大脸猫,香儿说,其实不用管它,它自己都记得这路了。

 看着香儿漫不经心地抚着被风吹乱的披帛,他的担心突然间更甚,正准备开口,香儿转过头,“石头,有人上我家提亲了。”

 “啊,是嘛,那,是谁这么有福呢?”陆仁贾尽他所能用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问道。

 她没理会他的做作,“是李贾仁,李员外。”

 这一回,陆仁贾沉默了。这个李员外是谁,他当然知道,轮回镇上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他曾经跟着师父还见过他一次呢,那次师父带着他送一批衣物到员外府上,临走时员外亲自出来结的款,当时看他肤色白净,身量不高但瘦削精神,礼道十分周全,可陆仁贾却总觉得那张圆润得毫无轮廓的嘴脸上锁着冰冷的寒意,再加上当时回去的路上,师父直李员外赞不绝口,直夸说越是大人物越待人温雅云云,使得那一次的印象愈加的深刻。事实上他的一点奇怪的印象根本不重要,多少人盼着给这样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做小妾呢,但现在是香儿啊,他从未将香儿与如此情景联系在一起过。

 见他半天不说话,那张方脸阴晴不定,她的忧愁没来由地少了几分,“傻石头,呆石头,你倒是说话呀?”

 她口中的石头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他的石头脑袋正以身平最快的速度在转动着,他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会是自己去提亲,而且他笃定香儿也在等着自己。可他莫名的又怕这个李员外的提亲会被答应,他第一反应当然是香儿不愿意,可转念间又想,万一香儿乐意呢,再者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刻该说什么话,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只觉舌头打了结,他宁愿自己生来是个哑巴,不用说话。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香儿叹了口气,“我当然不愿意,只是爹爹他好奇怪,他一直在劝我同意这亲事。”

 “是做媒的人本事大吧。”

 “没听说有媒,那个李贾仁以前跟爹爹打过交道。”

 陆仁贾也觉奇怪,香儿不止一次说过,她爹向来是顺着她的。好多次看着自由自在又知书达礼的香儿时,他都会想,伯父该是天下所有为人父的榜样了吧,不像自己那个一年见不着几次面的爹。

 末了她又说,“不过,我会说服我爹的。”

 那就没事了,陆仁贾心头纠起的肉疙瘩消失了,他看见香儿脸上那独属于她的一如既往的坚定,他不就是为此而深深着迷嘛。

 可是从那之后的一连几天,案边再没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陆仁贾从来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不习惯没有那只猫在身边的日子。他坐立难安,他无法不去想那天她说的话,思绪就像那被打翻在地的线坨,繁杂错乱,千头百结毫无根据。当他备受煎熬在深夜辗转反侧时,现实以另外一种他万万没想到的形式给予他致命一击,后院有人敲门,师父披着长褂去开的门,进来的的是香儿爹,他来找香儿······

 那一夜,陆仁贾睁着眼睛到了天亮,他得知情况要出门被师父劝阻后,就一直窝靠在阁楼的木梯上。

 后来听师父说,香儿她爹那天是刚从外地回来,香儿实际恐怕已失踪有五天之久了,一个女儿家好几天找不着人只怕不是出了意外就是被拐了,陆仁贾听不下去,他顶了师父几句气冲冲出门了。

 官府几乎什么也没做,走个过场草草结了案。而陆仁贾的胡思乱想却一刻也没停过,他的世界就半个轮回镇那么大,他又能想出个什么。旁人的日子照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对陆仁贾来说,时间像被一刀斩断,美好的全留在过去了。

 当大脸猫再次出现在裁缝铺时,他好希望一切从未发生过,然而眼前并没有谁出现来把它到抱怀里。

 大脸猫左右四顾,无精打采,这次没有发出的它呼噜声,它虽然坐那不走,可陆仁贾总觉得它的神情透出一种不耐烦,他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它,他要将它送回去。 

沿着夏秋河走到林场,正准备往左拐时,猫儿突然滑溜下来,它直直往前面的石桥跑去,陆仁贾连忙追过去,可他越追,这猫儿似跑得越快。哼,果真养不熟的主儿,这才几天,你就想逃了窝往野地里跑了,枉她以前对你那么好,陆仁贾越想越来气,连着上赶几步,一把按住这没良心的东西。

 第二天中午,大脸猫又自个来到店铺里,陆仁贾送它回去的路上,它又挣出怀里往桥那边跑,陆仁贾这回有预防了,没几步他就按倒这畜生,他这回是用了蛮力的,他甚至怀疑香儿就是被这坏东西给害了,他一把揪起来这猫恨不得掐死它。

 过了两三天,又来了。这一回,陆仁贾对它却是消了气,若真是没良心的东西,它只管跑得远远的就是,犯不着这样。主人不见了它也很难过,它找到这里来或许是以为能碰上主人,一想到这陆仁贾哪里还有怒气。他像以前那样,用两只胳膊护着它送它回去,可是,走到林场那块时,它又起了挣扎,陆仁贾这回索性放下它,跟在它后面走,少了成见后,他似乎觉得这猫儿是故意的,他决心一探究竟。

 那猫儿似是有意挑着人走的路,它步态轻盈只管往前走,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个人在跟着它,每逢岔路口它并不作停顿,反而越走越快,等他们沿着不见人烟的小路从桦树林中走出来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芦苇丛,陆仁贾没想到这一路竟走到轮回镇的最东边,眼前便是春冬湖了。

 远远的,猫儿沿着湖边嗅那一簇一簇的水蓼,波光粼粼的湖面衬着数不清的红蓼煞是好看,不过陆仁贾却全没这个心境,他初一看到这湖面,心里便是一紧,莫不是?他才不愿意接着往下想,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什么也没发生,他深怕一切忽然明了,他不愿在此停留了,一刻也不愿意,他这就要去带走猫儿。可是,那是什么,他才发现大脸猫不是在闻那水蓼的花儿,茎叶盘错的地方,有一只发簪被缠在那里,一尘不染。

 他发了疯的四处跑,周围太安静,他不敢喊叫,只是瞪着他那双红眼一处处地在寻找,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回来趴到猫儿边上,他盯着猫儿,朝它一遍遍磕头,他对猫儿念叨他能说的最卑微虔诚的词语,可是猫儿无动于衷,明明是它带着路来的这儿,此刻它又想曾经它经常做的那样,眯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跑回来告诉陈父,可出乎意料的,陈父只是在哭。

 夏秋河边又刮起了风,风声拖得很长,仿佛看不见的远方有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哀嚎,陆仁贾听得仔细,他才意识到,那天的风声也是这般,他早该发现的,他看着手里的发簪,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自从春冬湖边回来后,陆仁贾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他那不算聪明的脑袋,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快到中秋节那天,师父带着陆仁贾去茶馆喝茶,他知道陆仁贾喜欢这里的糕点小吃。

 他们挑在大堂深处靠着里边回廊的位置坐下,新沏的茶上来后,师父照例点了三份桂花糕,打算吃一份带两份回去。 

陆仁贾强撑起精神,陪着师父说话。

 师父语重心长地劝说他要看开,他说,只是有一件事暂时没搞明白。

 他问师父,“那个李员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父一愣,说:“你不是跟我一起见过的吗?”

 他露出一丝苦笑,说没印象了。

 师父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他说没事,就刚刚好像听谁提到这个人。 

他其实知道是后面雅座里的人提到李员外,他从坐下来那一刻就听到了,他注意到他们刚一落座后师父招呼小二时,里面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很多。师父忙着倒茶摆点心和他说话,他心不在焉一直在听后面那两人的动静,一老一少,那个年纪轻的好像犯了什么错,一直在求饶,说他在湖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年纪大的在安抚他,说你确实看错了,可你还喜欢多嘴,这次定长记性了吧。

 傍晚,陆仁贾再次来到东来巷,他问陈父李员外提亲的事,陈父只是在哭。他摇摇头,出门往春冬湖走去,天已经漆黑,大脸猫跟着出来被他喝止了。

 第二天早晨,在裁缝铺后院的石榴树下,他突然给师父磕了个头,说是自己不争气,裁缝活他干不下去了。

 从此,他带着自己的旧剑,成了茶馆的常客。裁缝匠突然改了行做那喝茶的剑客,一时间倒也成了轮回镇上的笑谈。

 

6.

 一天,堂兄到了轮回镇,兄弟二人乍一照面,不由都笑了,哥俩的身形相貌越发神似。堂兄收到信,当即就撇开老婆孩子出门了,信中说径直来此地找他,只是不要被人看到头脸。堂兄的到来给冷清的陆宅添了不少生气,他只是每晚由堂弟相陪喝喝酒说说话,却并没出门。

 距离上次陆仁贾随父亲回乡团聚才两年不到,兄弟二人却已各自经历了不少。他们夜夜长谈,说起家中老祖,说起嫂侄,说起收成,说起裁缝活。当堂兄得知他已离开裁缝铺时,很是惊讶,他说是为了一个女子,也是为了自己,堂兄问那女子是谁,怎么不让见见,他说就是上次回去跟你提过的香儿,堂兄有些茫然,他又说有只猫儿,那只猫脸很大,堂兄拍起巴掌这才想起。他说这几天你带着我的剑去茶馆,坐那大堂里面靠着木头回廊的位置,趴那看书睡觉干什么都行,只是少搭理旁人。堂兄问为什么,他说你就当是为香儿做的吧。

 这连着两日,陆仁贾都是早早出了门,他带上干粮和装着干净衣物的包袱,趁着天黑人少出了镇口,直往春冬湖边去,从那儿转过半个山坡只有一条土埂通往那个王氏所在的村子,一边芦苇丛一边是桦树林。

 陆仁贾看着日头,刚到晌午。只见一个穿着绸缎的瘦削人影从土埂上走来,近了一看,正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李贾仁。

 他悄悄靠近,问道是前方是李员外吗。那人回答正是,再要说话,陆仁贾的剪刀刺进了他的左腰。

 约么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陆仁贾坐在湖边的一处石头上,看着被绑着手脚的李员外,他的腰间被陆仁贾刺伤,蜷在地上成虾米状。

 他已经从咒骂、嚎叫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呻 吟,这荒郊野外,谁来管他死活。陆仁贾终于开口,“我都不想多跟你说一句废话,反正都是死,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让你死得痛快。”

 “天杀的,你想知道什么。放了我,求你了,我······”躺在地上的人开始抽着冷气。

 陆仁贾起身扯了一把水蓼,直揉向李员外的伤口处。顿时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香儿,你怎么对的她?”

 嚎叫声瞬间变得克制了,李员外在拼命摇头,他没看陆仁贾,而是瞪着自己伤口,牙齿在打颤。

 陆仁贾根本没在等他回话,问完就接着把那水蓼连枝带叶的往员外肚子里塞。李员外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变成了嘶哑的嚎叫声,他的手指在泥土里来回直刨,活像只发了狂的野猪。陆仁贾并没停顿,直到整只手掌都已伸进去了。

 “狗 日 的,我 操了,还不让,摔死了,天煞狗 日 的啊,啊,去你娘 的杀了我吧我 操······”

 要说,前面费了这么的大劲,跟踪、偷袭、捆人,陆仁贾始终是心如古井,仿佛砍瓜切菜一样寻常,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关。可等听到这一句,只这一句,他整个人便垮塌了,他原想弄清楚一切细节,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多少个日夜的心灰意冷土崩瓦解,气血直往上冲,筛糠一样抖着的手在地上摸来剪刀,用尽气力捣蒜般扎向李员外的肚子、大腿、胸口、胸前的地上甚至他的脸上,“我 操 你 娘的,我 操 你 娘的,操,操,操,我 操,我 操 你 娘的我 操,操,操,操,操,操,操······”鼻涕眼泪连成了线滴到一堆血泡子上。

 天将黑的时候,菜市口忽然有人发现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人群指指点点,半天都没人认出来是谁,等官差来了再三确认,才发现这是李员外,只是翻遍了整个轮回镇也没找着他余下的尸身。

 这回官府倒是使了大力气调查,连王寡妇都被找去审问,等所有相关的人都被盘问下来,也才只琢磨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员外的遇害是在发现头颅的当天白天,那天一早他正是从王氏家出发往回赶,仅此而已,员外府的生意财物等均无异样,排除劫财的可能。

 县令老爷还派差役封锁驿站城门,盘查来往过客,昼夜宵禁挨门挨户盘查居民,看是否有仇家,是否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

 当然了,李员外是个大善人,口口相传的都是他行善积德的好事,怎么会有仇杀。

 当然了,这只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县老爷可不这么认为,案发第二天香儿她爹就被秘密带到衙门,她爹与一年前早已判若两人,疾病缠身形同枯蒿,老爷看到他连盘问都省了。不知听了哪里的风声,老爷还对改行到茶馆打瞌睡的陆仁贾也起了疑,可明明白白的是,人家确实每天去茶馆抱着剑打瞌睡,这点可是证人无数。

 陆仁贾心中冷笑,恐怕县老爷心中的嫌疑人物还有不少,他这大半年在茶馆可是阅历见长,不过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也离开轮回镇。

 尽管官府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案件终究像那具无头尸体一样沉下去了,轮回镇上的日子照过,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7.

 一晃三十年过去,距离陆仁贾重返轮回镇已有七八年光景,从前的陆宅扩大了十几倍,俨然一座雍荣华府。当年的茶馆还在,只是他再未去过,如今那茶馆里总少不了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常有人说到陆贾仁陆员外,他可是个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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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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