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医院身处偏远地区,为了节省电费而使用的低瓦度灯管,到了夜晚只能将走道灰暗地照亮,从中流传出几则怪谈不足为奇。
艾米没有想到自己的失眠症又犯了,他懊悔不应该喝那么多水,一次清醒足以毁了整晚的睡眠。如果只是吹吹凉风,在自己所待的病房就可以做到,可他这天晚上也说不准怎么回事,就想到处溜达。这时医生与护士们大都休息,偶尔还能听见厕所有工人打扫的声音,寂静灌满了走廊,空无一人的走道令他莫名的兴奋。
白天的医院吵吵闹闹,寻个清静地方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艾米弓着腰从房间走出一段距离,身体呈大字形张开,确定四下无人后蹑手蹑脚继续向前走。他所面对的这道墙充满了历史气息,涂鸦与凹痕经久不息地与粉刷工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终由前者人数上的优势而宣告胜负。艾米将手伸进口中品尝滋味,墙上的文字笔风、体型、颜色迥乎不同,但并不影响他阅读。
“某某某到此一游;宇宙的体积无限大;你今天过得快乐吗;千万不要相信他们所说的话;没有人会给你自由;千万不要在夜晚出来。”
“这座医院中有鬼!”
有鬼?或许是因为句尾有叹号的缘故,即便被叠在其他字的最下层,艾米对这句话仍印象深刻。关于鬼怪传说,他曾经听年轻的护士们谈起,在他们口中得知了这座医院曾经是乱葬岗的过往,那些死于饥饿战争、被谋杀抛弃的人,纵然有钢筋水泥镇压,也能化为怨灵作祟于朗朗晴天。
艾米不知所以地耸了耸肩,笑着远离了这面墙,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鬼的,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他甚至小声说道:“我才不怕鬼这种东西呢,它要是敢来,我就一拳把它打趴下。”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咔嘣的声音,艾米猛转头,原来是开着的窗户灌进了风,吹倒了放在窗口的空瓶子。真是虚惊一场,艾米嘲笑自己刚才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而大动干戈,莫不是害怕了?不,才不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艾米决定将活动范围扩大到别的楼层。
艾米非常讨厌医院的楼梯,出于防滑目的而在台阶上隆起的金属条,一旦被踩上便会发出冰冷的回应: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这种声音会令他感觉脚下的地面拥有生命,被踩踏时发出的声音怪恶心的。艾米将指甲陷入金属条与楼梯相连的缝隙中,使出很大劲也不能将已经有脱胶迹象的金属条卸下来。
艾米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三层,他平时很少离开自己所处的楼层,因此当他观察到这里与他所处的楼层有细微差距后,陌生感扑面袭来。不变的是那灰暗的灯光,为白天通透的医院蒙上了阻碍视线的薄雾。厕所的位置有了变化,艾米惊奇地发现里面的每一扇门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每一道插销都可以使用,他感到脚底受凉,于是躲进里间等候尿意来袭。他越来越放松,感受到身体在打着缓慢的节奏,配合完成复杂的生理现象。除了身体内部的节奏,艾米还听见了另一种泛着回音的节奏,是水落在槽中的声音,这并不奇怪,水龙头未能完全关闭引起或出现故障都可能导致水滴个不停。
灯光透过隔间上方的开口与门缝冒了进来,在狭小的四方形空间中,艾米的影子仿佛四肢扭曲的畸形,他同时需要关注前后与上下四个位置,这就已经应接不暇,再加上随着身体动作而变化的影子,艾米已经找不出一个安心的状态了,他甚至在想,人要是没有影子该多好,可当下一刻黑暗将他包围时,即便影子扭曲的程度更加怪异,也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这种医院从外观上看完全符合废弃建筑的气质,杂草丛生的院子,像白癜风病人的皮肤一样油漆脱落的墙皮,更不必说四周都是荒山野岭的寂静幽戚,不经意间从天空响起的鸟鸣令身处其中的人深感自身的孤立。即便是这样的条件,医院还是挺过了一年又一年,离不开经营者聪慧的商业头脑,他精打细算,绝不浪费任何资源,在能够接受的条件下尽可能减少开支,如此说来,电力系统发生故障也是在所难免的。
艾米以为电灯会在几秒钟后重新亮起,于是耐心地等待,在黑暗中,他的呼吸与心跳逐渐盖过了外面的风声,将世界渲染成深不可测的黑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艾米在心中默念计数,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好像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许诺,灯将会在数完10个数后亮起。然而灯并没有亮,那个声音解释是因为念得太快发音不够准确,于是他就从头再念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回灯还是没有亮,那个声音告诉他计数的时候要在脑中浮现相应数字的形象。艾米打算再试一试,这当口,滋啦啦的推门声在寂静中无孔不入,就连计数的提示者也不禁屏住呼吸。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上厕所?艾米对这个判断抱持怀疑态度,他是害怕的,但如果不将恐惧的对象澄清,他就会陷入无法作出应对的境遇。所以,在停电的状态下,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会有人不打着手电便进入厕所吗?艾米透过门缝可是看不见一丝光亮的,这便是反常之处。根据声音,他断定这个姑且还不清楚是人是鬼的家伙此刻就在自己隔壁,暂时没有声音,但如果对方敲隔板询问是否有纸怎么办?这种对话在电影中往往是死亡的征兆,不回应有可能活命吗?艾米仰头面对天花板,他想确定对方有无可能正趴在隔板上、用诡异的笑容瞪视下方屁股裸露的手无寸铁之人——这也是徒然,他眼前的黑暗浓度或许只有深海鱼才能体感同身受,不存在一丝光线能够在视野产生图像,今夜难道没有月亮?尽管如此,艾米凭借直觉相信,隔间的那个人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在意识层面进行了无数次屠杀。扑通、扑通、扑通,是什么落入水中的声音,但也可能是什么往外涌的声音,艾米感到脚下一阵凉意,似乎是液体漫过了鞋底将凉意传递给足部。在黑暗中,看到的也是黑色的液体,黑水围绕身体形成沼泽,最后将自己活活吞下的想象吓坏了艾米。那个人在起身时制造了提裤子的声音,这令他更像一个人。隔间门被推开,厕所门被关闭,这两次大开大合对于艾米而言就像是两次审判,他得到了无罪释放,然而当他想要站起来时,头脑却不能对双腿作出任何控制,它们像植根地下的木桩般僵硬,已经感受不到肉体与地面的界限感,艾米抓着门把手使力才勉强提起整个身子,刚打开门便由于腿部无力跪在了地上,手掌与双腿都被液体濡湿,但没有什么气味。
灯突然亮了,那个黑暗中的世界收缩到夜空中,艾米顾不得检查身体,他现在想要赶快回到房间,宁愿没有困意地躺着。通往床上的道路近在咫尺,艾米匆忙地赶下楼梯,就在他的右脚快要踩在台阶上的时候,所有的灯光再次熄灭,情急之下踩了空,身体抱成一团滚下楼。艾米认为自己的骨骼碎成了几节,疼痛使他躺在地上不敢轻易乱动,保持的姿势使脑袋上半部分露在侧方墙壁的外头,从对面看过去是不容易发现的。在这期间艾米没忍住,哎呀哎呀地叫了两声。或许是因为这种接近偷窥的视角,艾米预感自己将会目睹反常的景象。
灯又亮了,与一开始相比,艾米不再屏住呼吸,而是像刚从水面上浮出来般急促地张大嘴巴——在走廊尽头清楚地立着一个白影,脸部被浓密的黑发遮住,身子僵硬宛如冻尸,走起路来两手笔直于两侧,活脱脱地狱中的鬼魅。艾米这时才想到墙上的忠告,对闹鬼一事确信不疑,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手掌拍在地面撑起上半身,这令视野更加开阔。灯光又一次熄灭,艾米想要呼救,声带却因为紧张陷入昏迷,他白白浪费了用来逃跑的时间,当灯再次亮起时,遮面鬼魅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而艾米没有听到脚步声,这说明对方确实并非人类,看它前进的方向的确是往艾米这边来的,毕竟走道中只有他一个人。艾米被鬼魅在光明与黑暗交替中闪烁的移动方式吓呆了,他产生了自己永远都无法逃脱的绝望。每次灯暗下再亮起时,鬼魅都会出现在距离自己更近的位置,起初光与暗的替换间隔还会长一些,但之后频率越来越快,艾米感到自己的呼吸节奏契合了光与暗的替换速度,但他没法控制,眼睁睁的等着鬼魅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伸出那双苍白的手,在下一次灯亮起时将脸贴过来……艾米的世界失去了现实感,他听到耳边有小鬼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声波扭曲的空间,一切事物都难以理喻。
他被后背的酸痛扰醒,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手臂上还插着针管,四肢乏力没能顺利起床,但他还是发出了一些动静引来了医生。
“医生,我这是在哪?”
“这里是特殊监管室,你的病情加重了。”
“我看见鬼了,一闪一闪的鬼,就在我们医院里!”
“没有那回事,你看见的是护士,他昨天晚上在照顾病人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在地,头跌进了尿盆中,清洗回来的途中遇见了你。”
“可是……”
医生用指尖抚摸艾米的额头,艾米的后背一阵酥麻,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心,他在艾米放松后走出房间,与年轻医生商谈治疗方案。
“要不推荐他去别的医院吧?”年轻医生建议道。
“先不要气馁,虽然他的人格分裂症想要治愈很难,但副人格为盲人的病人实属罕见,我觉得这将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经验,不能轻易放弃!”说完,年长的医生缓慢地眨动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