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下的石墙上凝着火烧过后的黑色烟迹,周围散乱地陈着满地毁坏了的木头、皮毛、石砾、毯子、各色帷幕……焦糊的黑色和这些东西的本来模样拼接在一起,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如果起火点再多一两个,如果值夜的祭司再晚一点发现起火,如果后方的祭司院中不是刚储过大量的水,日月台,这喀拉哈斯王族的百年宗庙所在,将被百姓的怒火焚成废墟一片。
万幸,火势被控制得不算太迟,烈火只蔓延到主祭台跟前的天楼,那座三人高的木楼烧塌了,带火星的木头滚落下来,将祭台周围的草木烧得干干净净。
围场里人来人往,发令的发令,提灯的提灯,清点的清点,星台下则跪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王上,这些罪民该如何处置?”
奚赫王赫连葛尔·丹·喀拉哈斯脸色青黑地站在星台中|央,目光落在祭台下跪着的千余人身上,他们被守卫和猎狗团团围住,一个个在弯刀的威慑下深深垂头,赫连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心里清楚明白地感觉到,他们分明不肯认错。
该死,全都该死!
身为王者,赫连已经历过不少风浪,但过去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他有这种浑身上下仅存一缕魂魄般的失神和不安。巨大的虚无感过后,强烈的愤怒和暴戾又将他的肉身拉回来,他气血暴冲,咬着牙要将这千余人统处极刑。刹那间,他眼前浮现出一片滔天火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大火中心仰天大笑,那笑声尖利如刀,令人毛骨悚然。火烧上了女人的脸,那脸上皮肉都已烧空,五官的位置是一个漆黑的洞,但赫连却知道她是谁。
这瞬间,他败下阵来。
日月台……方才天雷滚滚却不见下雨……
他心力交瘁,浑身气血仿佛被凝冻——女人身边的火烧得越旺,他就越觉寒冷。沉默了片刻后,他扬手指向祭台下,“全部囚入暗牢做苦役,三个月后再放出来。”
什么?执事官认为自己听错了,正欲开口,却听见王上补充道:“只须服役,不准打骂,时日到后放他们自行离开。”
他说完便背过身离去,执事官则停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空望夜色中王者忽明忽暗的身影。
赫舒林出热未退,一直反复惊醒,赫连来到朝露殿时,他方哭完一场,累得昏睡了。娜依满眼通红,勉力支撑双睑,伏在赫舒林枕边看他起伏的小小身体。赫连平步走到母子俩身旁,望了望赫舒林火红的脸颊,轻声对娜依道:“夜很深了,你去睡一会儿罢?”
娜依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目露恳求地向他摇头,赫连微叹了一声,伸手抚上她的鬈发,摩挲几下,又蹲下身子,把脸颊偎向她的脸庞。她脸上温温的,瘦削的骨肉贴着他,赫连闭眼,让自己停留片刻,转头吻了吻娜依的鬓边,又俯身亲了下赫舒林的指尖。
娜依怆然望住他,他却拨开她肩上的头发,将她抱到赫舒林身旁落下,低声轻语:“睡吧,睡一会,天就亮了。”
他手掌拍着娜依凸起的肩胛,困意阵阵袭来,她难以抵挡,很快便阖眼睡着。过了一会儿等她睡熟,赫连才缓步离开。
从朝露殿出来,他想去王书房静一静。
苏伊,祭火,诅咒,急病,惊雷,一连串的事件围成一个的有缺口的圈,一遍又一遍地警示他,缺了的这个口子必须补上。赫连心里已是一片混沌,他行步迟迟,走了许久才走到王书房。
“王上。”听见有人唤,他一抬头,发现李沁喜站在门前,似已等候多时。
望着她,赫连既喜她来得及时,又叹她来得真快。
二人相视几眼,李沁喜转身推开大门,赫连便迈步跨进了王书房,李沁喜紧随其后,将王书房的门小心关闭。
赫连不想先开口,想听听李沁喜要说什么,她也没有故作掩饰,直接问他:“日月台那边怎么样了?”
赫连将自己离开时的情形向她讲了一遍,李沁喜点头听着,又问:“对大祭司所言,你打算如何应对?”
赫连脸色忽变,眉头纠拧,只深沉一叹,没有搭话。李沁喜见状,也仰头轻呵一声,安慰地说:“我去看过赫舒林了,他这病来得实在又急又蹊跷,你有没有想过……”她顿了顿,眼睛直盯着赫连,“人为的可能?”
“放肆,”赫连怒眉斥道:“赫舒林一直都在朝露殿,有谁敢——”话一出口,他即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你是说,是大祭司咒了他?”
赫舒林是娜依的性命,有她在,朝露殿上下不可能不对他尽心尽力,在那样周全的情况下,他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就生急病,这太不合理。
李沁喜往大门处望了一眼,“今夜日月台的火,不就是上天对大祭司妖言惑众的警示吗?”
“火是罪民放的,大祭司毫发无损,你何以这么说?”
“祭司之职,在沟通天、地、人,若大祭司所言皆真,为何天作惊雷又无雨?为何百姓要火烧日月台?若他那番进言真是为了你,为何要进一步令地上流血大乱。”李沁喜尾音说得十分怅然,似乎不是反问,而是对既定事实发出喟叹。
见赫连神色渐异,她又接着说:“事情至此, 如若天意不是要还人间以正道,一切何需大费周章?从苏伊被害的那日起,到如今喀拉哈尔连日骚乱,中间哪桩哪件不是由最初的错乱而起?天意如何,人心自有分明,岂是祭司台几句胡言乱语就能混淆!”
赫连的五官难看地往脸中间拧了拧。天意自在人心,没错,他心里也分明感受到了,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劲正在大力翻掘他所掩盖的一切,而他手里那根一直被反拉的弦已越来越紧,即将回弹。
他眯起眼冷冷说道:“我先处死大祭司,太后那边──”
不等他说完,李沁喜打断了他,“太后那边已经控制住了,只要你点头,我保证,王宫里走漏不出半点风声。”
赫连的猫瞳倏忽闪烁,“你,”一抬眼对上李沁喜坚定不移的眼神,他倒吸一口气,剩下的话不再说出口——她等的时机到了,所以她不再掩饰。
赫连的心跳陡然加快,眼前这个暴露了的李沁喜,才符合他记忆里的印象。他料想她肯定都准备好了,“说说你们的计划。”
李沁喜看了看他,肩上忽似压着千钧重,“罗织部已做好准备,只要你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奇袭太珠里。由他们打先锋是最好的选择,若派中央军,路途遥远,目标又太大,萨尔格在喀拉哈尔有耳目众多,不等中央军抵达目的地,他早就抢占了先机。兵贵神速,你与他之间僵持不下,必须由第三人进来打破僵局。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喀拉哈尔坐享其成,等罗织人差不多将太珠里拿下时,再命中央军出兵控制萨尔格的其他党羽。”
“只要由罗织人率先出手,这就会变成部落之间的争斗,你依然可以在事后跳出来,出手稳固联盟的局面。事成之后,我会拿出萨尔格谋反的证据,令罗织的出兵由复仇变为名正言顺的讨伐,这样一来,就算届时有人想趁机作乱,也不敢再造次。这是我为你想到的最好的计策。”
“这件事拖了这么久,到此,是该结果的时候了。”
话一说完,李沁喜发觉自己红了眼眶。
苏伊,塔塔,赫苏图,所有在此事中蒙受无妄之灾的人,以及所有为此事讨求公道的人,众人拼搏至今,才终于遇到今天这场战机,她不允许赫连再有退意,这场仗,他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
看着她步步逼近,赫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喀拉哈尔已骚乱多时,这样蔓延下去,国中必定流祸四起。今夜这场火,不仅是百姓的机会,也是他的机会,若不抓住这次时机出手,往后他将彻底沦为被动。
他走到案前坐下,右手掌心握住王者金印,指尖在上面来回轻点,片刻后,他给了李沁喜一句话:“你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