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火炉上的紫金茶壶冒着悠然的热气,时不时顶起茶壶盖咔哒一声磕破长夜的寂静。算上祝筠屋子里一共六个人,但除祝筠之外,其他人均顶着一个少君称号。
祝筠守在孙平身边,得以知晓他们的名号。坐在俞宗臣对面,盘着沉香手串的是启善少君,他声音温雅,是曾经雍国的皇子,被雍国皇帝当做交易的筹码送给王姬。据说他文韬武略,曾被选做王位的继承人,后因一副嗓音酷似大公子,不得已去国怀乡,真是造化弄人。
启善少君旁边是沈少君,字叔徜,是位远近闻名的琴师。祝筠对他颇有好感。
沈少君旁边、孙平对面,是裹着裘袄的梅芮少君,沉默少言,文采卓然,吟诗作赋每每石破天惊,但沉疴旧疾缠身,一直靠药草滋补着。曾有一篇《幽州词》名晓天下,道尽了文人志士郁郁不得志的酸楚。祝筠在国子监听人点评过,没想到今日幸会见到的作者。
王姬离开时很潇洒,带着草原骁勇善战的勇士和瞿万等旧邸的亲信。俞宗臣主动请缨,欲追随王姬将图不轨之人正法,却被王姬回绝。“府里有叛徒,希望回来的时候,你们能找出来,让他跪在我面前忏悔。”这是王姬出发前的原话。
很显然,查出府内叛徒之事,就落在眼前这五位少君身上。
“既然王姬没有新立少君之意,此时也没有必要留一外人在场。出入正南门之人皆有嫌疑。来人,将祝公子带下去仔细盘问。”俞宗臣看着祝筠率先发话。
孙平大不悦,霍得站了起来,“临近上巳,每日出入正门之人有三五十数。俞少君自己身上的嫌疑都摘不干净,怎有资格发号施令。祝公子虽是外人,我看比俞少君干净。”
若是半年前,借孙平十个胆子也不敢顶撞俞宗臣,但今非昔比,他叱咤江北也是个人物。
“我可以自证清白,”祝筠摁下孙平,“我来时有车夫引路,沈少君可作证。后来一直呆在调香阁,未曾出过院门,院外打扫的仆人可以作证。今晚入正门时,得轻骑相护,并无粘黏信笺的机会。”
“俞少君恐是急得乱了分寸。”孙平靠在椅子上,底气更胜。
正此时,院外一位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进门回话,“上巳节有燃灯长昼的习俗,正门后那盏灯今晨方擦拭过,就是老奴身后两个下人。他们一人扶梯,一人擦拭灯盏,并未发现异常。”
“如此事情简单多了,”启善盘着沉香手串的手轻轻一摆,示意管事退下,“只盘查今日进出正门人员即可。”
俞宗臣点点头,却见沈叔徜不置可否的一笑,“沈少君有何高见。”
“俞少君若是叛徒,会选择被人看见出入正门的时候放置信笺吗?”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
祝筠隐隐察觉三人气氛微妙,向孙平打探。只是孙平被立少君时间尚短,这半年又在江北呆着,亦不知情。
“梅少君有何看法。”启善转向一直不曾开口的梅芮。
祝筠见梅少君裹着貂裘坐在末次,时不时轻咳一声,仿佛心思并不在此事。但没想到越是沉默的人说出的话越是一针见血。
“玉兰坊的竹纤纸,价比朱玉,专供王亲贵胄。”
梅芮将验视过的信纸传阅给屋内众人。
祝筠看着孙平手上拆开的信封,忽觉重锤一击心头。
“呃……那个我觉得俞少君有一点说的没错,”祝筠起身道,“我是个外人。”
孙平眉头一拧,看向祝筠。
祝筠继续道,“我已经交代过,我没有放信的机会。作为外人,该听的我都听了,不该听的我继续呆在这里也不合适。请允我先行离开。幽州城各个关口已锁,诸位少君放心,我会一直呆在幽州城配合调查。”
启善点头应了,俞宗臣也没有反对。孙平见状,也觉得少爷最好远离是非之地,遂起身相送。
按孙平的地位,完全有能力为祝筠召匹马车至院外,但祝筠坚持让孙平送到府邸外。这样便有机会与孙平多说上几句话。
“王姬临行前交待要查出叛逆之人,但并未限制你们的行动。若能逮住劫走大家主的凶徒,一样可以审出府内与其串通之人。”祝筠走得极慢。
孙平琢磨道,“感觉像是钻空子。”
举着火把的护卫一排排跑过,祝筠趁四下无人,附耳道,“那位放信之人可能地位不低。”
孙平瞪大了眼,“少爷是怀疑屋子里那四位!”
“黏信笺的蜜是松香蜜,我在调香的原料里见过。”
“沈少君?”孙平一愣,随即摆摆手,“不会不会,叔徜清心寡欲,他心里只有琴。若神谕是本琴谱他倒是有可能想研究研究,若是旁的,他都不会正眼瞧。而且大家主也是懂音律的人,曲高和寡,他不会做出对大家主不利之事。”
“是嘛……”祝筠沉默了。
“并非只有香阁里才有松香蜜。宴上有道松蜜玉鳜,小厨房备下的食材里就有松香蜜。”孙平道。
“有点麻烦,”祝筠叹了口气,“不过能同时接触竹纤纸和松香蜜的人应该不多。”
“这倒是,”孙平寻思片刻,忽地灵机一闪,“俞少君协理宴席。”
祝筠摇摇头,“他若有牵涉,必在大家主失踪的第一时间禀告王姬,不至于到了殿上引火烧身。而且俞少君对王姬的忠心不像是装的。”祝筠歪头一笑,“你是不是一直对他心存芥蒂。”
孙平轻声嗯了声,曾经面对少爷无所不言,如今也只将心事默默沉在心底。
“别多想,王姬心如明镜。”祝筠拍着孙平的肩膀安慰。
孙平长叹一声,“查案的事少爷还有什么想法。”
祝筠想了想,还真有个疑问,方才人多没问出口,“我听说鸿策十五年,雍国亡了。”
“这事儿说起来真就像是天命,无论怎么挣扎,注定的事总逃不过。当年雍国与祁国交战,雍国风雨飘摇,雍王不得已用最器重的启善皇子换取王姬支持。祁国大败,祁王亲自献宝求和。雍王假意受降,暗中在殿外埋伏重兵,只等一声令下,将祁国王室一举剿灭。没想到祁王背水一战,买通内侍官,在宴会的酒水里投毒。雍王率先发难,祁王宁死不肯交出解药。于是两国的王在同一天崩了。祁雍两地混战多年。最后是咱们魏王出兵,收渔翁之利。”孙平讲完,一阵唏嘘。
“雍王崩,启善少君不回雍国执掌朝政吗,王姬不帮他吗?”祝筠问。
“他不能。”孙平沉默了片刻,“他已经不是雍国的皇子。他离开雍国的时候,雍王昭告国人,二皇子薨。”
“是王姬提的要求?为了栓住启善少君?”
孙平摇头,“是雍王主动提出来的。启善少君也因此与雍王决裂。”
祝筠从未想过天下会有这样的父亲,说的好听些是为国为民,说直白些就是拿儿子换自己的国君之位。饶是闲暇时间听说此事,祝筠必奋笔疾书写篇讽刺雍王的大作,但此刻非常时期,祝筠只能骂一句,“孤家寡人。”
“单论身世,启善少君有得到神谕的动机。但自从他被雍王抛弃,心灰意冷,早已无心天下之争。”孙平总结道。
“梅芮少君对王姬可有不满?我读过他的《幽州词》,壮志满怀,会不会被困在王姬身边才不得施展?”王府的外门就在眼前,祝筠特意放慢脚步问道。
“王姬爱才惜才,知人善用,只会帮他。少爷你也知道,官场最讲究人情世故。梅芮少君心高气傲,贯爱独来独往,更听不得别人说他罩在王姬的裙带下。加之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故而仕途不顺,郁郁寡欢。”孙平耸耸肩。
“这种桀骜的性格,王姬竟然容得下。”祝筠不禁钦佩起王姬的胸襟。
孙平瞥一眼周遭,旋即附耳道,“王姬就是喜欢他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惹人怜。。”
“你的意思是,王姬将不能照料大公子的遗憾都补偿他身上了?”祝筠眼睛睁得明圆,“梅芮少君会不会因为这一点怨恨王姬。”
“怨不怨的不重要。关键是他自恃清高,要神谕何用?”孙平一语中的。